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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老陳說全文小說全文免費價格

發布時間: 2022-03-26 03:13:26

❶ 求 傅玉麗的小說《陽台上的女人》全文。

陽台上的女人

文/傅玉麗

那個年代封陽台還剛剛開始,沒有普遍。至少在這個城市還很少看到。
所以那時的陽台更多的就是陽台——就是曬衣服、養花草、放雜物的地方。屬於屋子,又自然獨立,為屋子延伸出去的部分。與四周圍牆的屋子不同,給人提供了從屋裡出來透透氣,曬曬陽光的空間;既依附又獨立,一個可進可退,可攻可守的所在。
為什麼這樣想,可能是陽台上那個女人的影子給我的印象太深了。
要說起來,我一直沒看清她的樣子,也沒跟她說過話。
在當時,站在陽台上看風景是住在樓上的人的一大優勢。
要是樓上的房子不帶陽台,就感覺少了個什麼。曬衣服、曬太陽倒在其次,人站在上面,往下一喊,往上一望,都會感覺自己既有底氣(來自屋子),又有高度(跟樓一樣),自然與住在平房或沒有陽台的樓房不可同日而語了。
在下面的人也會情不自禁地往上望望,找人就看人家陽台;如果看別人家,第一眼看到的也是陽台。不管怎麼說,陽台還是個突出物啊。
比如找陳叔家,我就是先看的陽台。他說住在一棟四單位三樓,那天下班吃了飯後,我就走到了家屬區一棟,最前面的那一棟。然後看最右手邊的那個邊上的單元,然後抬頭,就看陽台。一、二、三、四我看到了——三樓的陽台。

天空這時一片橙黃,色澤濃艷,非常甜美,像灑了一地的向日葵。灰色的陽台與樓房如同剪影映在那片黃色之上。一個女人,雙臂相抱,頭低著,上半身從陽台上冒了出來。幾微微地吹動,空氣顯得清新了一些,她的短卷發有些飛了起來,她卻沒有抬手動一下。開始我以為她在往下看,可她的樣子不是。她在沉思,或者說在懶懶地休息,沒有看任何東西。
這個時候正是人們陸陸續續下班之時。下面有自行車和不斷進出,還有一些單身職工走過那兒往食堂方向走,聲音本來很嘈雜的,可那一時刻,一種與此遠離、悠悠的感覺卻升了上來。

我吃飯吃得快,就是為了找到這里,當時走得急,還喘氣。現在一下子感覺不到喘了,被眼前女人安靜、閑閑的,還有幾分十分憂郁的樣子吸住了。

我本來不認識陳叔的。都知道我來自外地,一個人分配到這個單位,我感覺許多人願意認識我,喜歡跟我說話。只是有時他們的說話我實在有點受不了。我們是一個電力基建單位,員工基本上工地去了,我剛來,就做些描描圖紙,送送文件的活兒。工地去得少。
剛來時,我有時聽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
比如那天,我和小田一起去打飯。小田是和我一般大的女孩子,我們經常在一起的。大老張就笑嘻嘻地說,小麥,我看你們兩個小田要能吃點啊。小田長得白白胖胖的,渾身像個白蘿卜,可是作為女孩子,誰願意聽到這樣的話呢。說人家能吃,不是笑人家嗎?小田一句話也沒說,轉身走了。我想說什麼,又說不出,只好裝作沒聽見,也一起走了。另外幾個男人就笑了起來。因為在機關,女的本來就少,年輕的更少,我和小田還是非常出眾的,只是遇到這樣的事兒沒辦法。
最可氣的是還有比這嚴重的呢。
那天,大老張來電話,叫我送圖紙過去。我從資料室里找出了他要的一號、二號圖紙,從四樓走到一樓給他,一進他辦公室,裡面三個男人卻拿我打趣。
小麥來了,圖紙拿來了沒有?
來了,是一號和二號吧。我遞了上去。
兩個男人拿過來看了一眼,對對,是這個。
大老張瞅了一眼,卻笑了。這個對的,可你差了個三號。
三號,你要三號圖紙?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三號,對頭。三號,
什麼三號?我問。
哈哈哈,大老張笑了起來,邊笑邊吐了口煙。那兩個也笑,沖著我說,三號?啊,對。三號,你都不知道。你們女生最知道的了。他們互相擠著眼笑,笑里像躲著個寶貝。我實在不知道那寶貝是什麼,那麼值得好笑,就問,三號圖紙怎麼那麼好玩呀。
這一說不要緊,更像點著了引線,他們三個轟地一下一齊笑了起來。
我感覺有什麼不對了,突然反應過來,臉一下紅了。
這幫人太流了。
從學校到單位,我哪時想得到會遇到這樣的事兒呢。沒文化,我只能在心裡這樣說。當然,我這樣說他們,並不是有其他意思。可能每天的工作太單調了,只能以這種方式來消遣了。陳叔這個人就和他們不同。你看,他每次看上去都乾乾凈凈,特別白凈,而且文雅。不像其他男人那麼皮膚黑,身材壯,粗口。而且每次看著人都笑咪咪的,很有修養。那些男人開的玩笑我從來沒聽見他開過。他看圖紙時,我發現手指甲好乾凈,不像別的男人充滿了黑色或黑色的污漬,身上經常穿著白色的襯衣,不像別的男人穿T恤,顯得白凈而莊重。那次三號圖紙的事兒發生時,他正經過大老張辦公室,看著全室的男人笑,他沒有進來,而是向我招手,小麥小麥,來一下。
來,喝杯水,他遞給我一杯水,我正要還資料,你來了正好,等下麻煩你幫我把這份圖紙帶到四樓,還回資料室,謝謝你了。
他聲音溫和,態度謙遜,辦公室里特別干凈,我感覺剛才的不快一下消解了很多。

小麥,你是四川人吧。他又問,聽你口音像。四川是個好地方,自古就好,我以前去過,陳叔跟我拉起了家常。
說實話,分配到這里,我很想家,他這么一問,我眼圈裡有眼淚在晃。也不知是因為提到了家鄉,還是因為剛才的事兒。我趕緊轉身跑開了。

我怎麼從沒發現這座城市這么美的黃昏?因為這里夏天熱得要命,像個從早到晚不停在蒸的大蒸蘢,我一來就出鼻血,後來吃了綠豆不行,連蓮心都吃了才好。冬天又太冷了,還沒有火烤,干扛著。單位上可以烤電爐,電爐烤多我皮膚又干又庠,還像爬滿了蚯蚓一樣,還出鼻血。我一點好印象也沒有。
不過,現在現在天空真美,那色彩像過濾過一樣,把平時的一樣都濾掉了,顯得柔和優美。有陽台和女人的影子相襯,顯得更好看

上周,我下班時,陳叔叫住了我。我這里有一個你們老鄉啊,知道嗎?
老鄉,我有點意外。這個老陳,不,小陳,也不對,看上去他有四十多歲,相當於叔叔輩的,應該叫陳叔了。他這么說,真讓我有些高興。那天我叫他陳工,他就把手一揮,叫陳叔陳叔,我比你輩份大。
明天我帶她到你那兒。
到了一個陌生城市,我還特別想遇到老鄉什麼的。至少可以說說家鄉話啊。可也怪了,就是沒碰到。那天晚上我老在想,老鄉是什麼樣的,干什麼的。
陳叔第二天來了,後來跟著個人。我一看,跟昨晚想了半天的那個一點也不一樣。中年婦女,可能跟陳叔一般大,大臉,加上燙了個包滿頭的卷發,更顯得頭大。一件黑底灑滿小白花和小紅花的寬大襯衫,黑色上描金線的踩腳褲,一雙小細跟黑底鞋,顯得頭重腳輕,顫顫巍巍。
這是我秘書。陳叔把王老鄉一介紹,突然轉身指向了我。
我一時心裡有點納悶,秘書?還沒來得及作反應,陳叔又急急地說,你們認識了,下次多聊聊,多聊聊。我感覺老鄉阿姨有點疲憊的樣子,並沒有顯示出太多興致。是不是路上太累了,我當時想。他們沒有多說什麼,只呆了一下,就勿忙走了。
要說起來,我真有點奇怪,怎麼走得那麼快?介紹完了就走了。

陳叔的家就在單位家屬區。晚上去職工食堂吃飯或澡堂洗澡都會經過那裡。
晚上去洗澡,水霧彌漫,水聲嘩嘩,我邊洗還邊想這事兒。我想起來了,我是反應過來了的,只是我當時的臉上依然掛著笑,沒有來得及反駁他或追問他。
這種職工澡堂,現在也很少見了。是那種有一排排面對面籠頭的高大寬敞的澡堂。在那個年代,人們之間還是比較融合的,比如這種澡堂就最能體現這個特點。下了班三五成群的約著去澡堂,邊洗邊聊天,也不怕彼此見到對方的身體。出來了,又一起端著盆,提著桶,梳著濕頭發回去,感覺自在而放鬆。男澡堂那邊有時還會傳來幾聲大吼或聽見某人邊洗邊喊上幾嗓子,很有意思。
澡堂有兩排管子,許是人來得不多,兩排水籠頭只開了一排。這下人都跑到這一排,倒顯得多了。脫了衣服我縮著肩到處找空位。看著人家打濕了頭發,就趕緊過去。打濕了頭發就得讓出位置,讓別的人沖,這似乎是一個規距。
左邊的這個籠頭下,一個女孩已打濕了頭發,我沖了過去。一個老太太和另一個女也沖了過去。可女孩紋絲不動,邊在頭發上打洗發水,邊側著沖身上。你沖好了嗎?老太太輕聲說。女孩轉了下身,沒理她。
老太太愣了一下,突然用肩撞了她一下,把她撞離了水。她可能沒料到會這樣,有些趔趄。干什麼?女孩叫了聲,我先來。你先來,我還先生呢,老太太聲音很響,很粗,中氣十足。她用右只手臂形成牆壁,左手招呼邊上的中年婦女,過來,洗。
哼,女孩鼻子里發出了聲音。
中年婦女一時有點不知所措,可只一下,她就聽從老太太的話,進入了老太太給她留空的位置里,沖洗了進來。
中年婦女頭發短,卷發,沖得很快,她一直低著頭,沖完馬上側身讓老太太 沖。
老太太身體像長了根似的挺立著,雙臂松動下來,邊沖邊護著位置。她們在一個水籠頭下相互不讓。來來,老太太又喊我,別站著,來沖一下。我們三個人擠在一起。那女孩一下沖了出去,不跟你們一樣。
不跟誰一樣啊,老太太接了一句,當然不一樣,你以為你年輕?
這話顯然讓女孩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老太太卻大聲叫道,我還年輕過呢。好像是說你並不年輕,還比不上我,我還年輕過。一下子女孩的氣焰就消了下去,躲到了一邊,不過來了。
我不由得多看了這個老太太幾眼,頭發全白了,有些富態,一看就是個北方老太太。女孩敗下陣來,不哼聲了,澡堂的嘩嘩聲和水霧慢慢吞沒了一切。

我記住了老太太。就是沒想到兩天後我又見到了她,就是在陳叔家裡。我沒料到他會請我去他家。跟你老鄉聊聊,她一個人不好玩。他這樣說的。

我來到他說的那棟樓,正好看到在黃昏的色澤映襯下,那女人與陽台合而為一,不,整棟樓都顯得與平時不同的感覺。

也奇怪,這棟樓沒有一家封陽台的。
我正想著陽台上的女人,她又抬起了頭,面無表情,似乎剛才並不是在看我,只是不巧看見了而已。她臉看不情,可樣子很超脫,似在深思,夢游。這種狀態令我有些屏氣。畢業到現在,我從學校到單位,好像一下從真空進入了現實之中,沒有過渡,沒有銜接,心裡都是硬硬的了,現在卻軟了一下,莫名地憂傷襲了上來,讓我一下子脫出了這么長時間以來的狀態。

一步,又一步。我開始上樓,
可不一會兒就聽到了上面的聲音,上來,上來,是陳叔。老式的五層樓,我一級一級上去,走到了三樓。
是一個兩室一廳的房子,跟我家裡的一樣。進門就是客廳兼飯廳,一南一北兩房間,北的大些為主卧,南面的小些,為次卧。陽台是南面。

老鄉還是穿著那身衣服,她和陳叔一起在門口等我。進了門,我們一起坐在的客廳一條長沙發上。一個老太太出來給我倒了水,她頭發全白了,有些富態,請喝茶,一開始我還沒注意,她一開口我就聽出來了,正是那天澡堂里那個老人。

這是我媽媽。陳叔笑逐顏開,對我介紹道。
老人家好。我站起來,可老人並沒認出我來。
坐坐,你們聊。老太太轉身走了,進了櫥房。剛來這個地方,又都是長輩,我不好多看、多轉,就坐著。我隱隱感覺陽台上有人。不,不是感覺,而是斷定,剛才我還看見了著,三樓靠右,沒錯。她沒有出來,也沒有過來,應該一直在那兒。

老鄉拿起茶幾上一盆毛豆,有一下沒一下地剝著。
你不要剝了,陳叔對她說,拿開了毛豆,我媽會剝的。他端進櫥房。
我突然想起來了,這個老鄉那天陳叔說是做貿易的,不知做什麼貿易。
她的話太少了,就是說了她是哪裡的人,家住在哪個位置的,別的都沒說。我有點失望。要說起來,我們的語言還有點不完全一致,因為隔的遠,她在市區,我在郊區,家鄉話也不是完全一樣的。我不知怎麼回事兒,肚子里的家鄉話像搶著往外跑似的,我對她說起家鄉話來。
你第一次來這兒嗎?
恩。
這兒好冷,習慣不?
還行。
她的句式都好短。而且臉上始終沒有完全展開,就像深含著什麼。包括她的身體,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的樣子,塊頭顯了出來。好像有一半心思不在這里似的。難道她的生意做得不好?還有她和陳叔是什麼關系?
……我真想多問問。
倒是陳叔反應快,他打斷了我,不,打斷了我們的家鄉話交流。
小毛她這幾天正發愁呢,她帶了些酒來,要銷售出去,你看有什麼辦法沒有?
我的家鄉出好酒,可出酒的地方離我十萬八千里,而且我也不懂酒,更別說什麼銷售了。可我的嘴巴說得快——我看看,我說得是普通話,很胸有成竹的樣子,以此阻止著自己心中的不解與懷疑。

老太太又走了過來,她給我削了個蘋果。吃吧,你看看,房子太小了,她眼睛看著我,轉了下身,手臂稍稍張了一下,以示房子太小。能多個房間就好了。
可以封陽台嘛,陳叔依然笑容滿面,接著母親的話說。現在都時興封陽台,我們這兒也會封的。
我的嘴又快了,是啊,我老家就封了陽台,那兒就有很多封的。我的嘴不知為什麼沒有顧忌,似乎就是想說似的。封了好,安全,還可以住人,當房間。
我想起了家裡封了陽台後,弟弟就住在那兒。兩室一廳,我們都大了,不好再住在一起了,我家裡的陽台拉上了窗簾,三面一拉,成了弟弟的房間。我們那兒基本都封陽台,我敢說,封陽台,與其說是美觀,不如說是實用。現在社會治安越來越不好,小偷經常從陽台上爬上來行竊,封了安全多了。

呵呵,這個——以後再說,總有別的辦法,老太太似乎並不太上心,那樣不會憋得慌。我不管你們的事兒,這個小姑娘我看著喜歡,有空來玩啊。老太太將的手中的毛豆盆一抖,毛豆皮跳了起來,用手把拉了一下,她又進了廚房。
小麥啊,下次到工地,可以說說酒的事啊,陳叔說。
我確實馬上要到工地出差,看來陳叔知道了。今天就是要說這個事兒。

我啃了口蘋果,很好吃。老鄉面前茶幾上也有一個,陳叔遞給了她。你怎麼不吃?老鄉左手拿起蘋果,右手拿起水果刀,切下一片一片小小的,往嘴裡送。她沒有說家鄉話了,而是說起了普通話,我倆都說普通話了,有什麼東西在改變了。
我想看看陽台,看看上面的人,可又不好意思 說。想著她會過來,就一直盼著,可一直到走,她也沒露面。
房子不錯,干凈得很,也不小,只是坐在那兒,或站著那兒,我感覺有些緊綳綳的,說不出是什麼。
難道我看錯了,陽台上沒有人,沒有那個女人?反正出來後我又往上回望,真是沒有,沒有一個人。

那天傍晚都怪怪的。
過了好些天,沒見他們來找我,我有鬆了口氣的感覺。這天我正要去洗澡,一下樓遇到了老鄉。她端了個臉盆,。正往小區外小賣部方向走,也看到了我。
毛姨——
啊,我要去洗個澡。
看到她的臉盆裡面放著毛巾,梳子,沒有香皂後,我從自己的臉盆里拿出一塊香皂,給你。
噢,她低低地叫了一聲,沒說謝謝。我像怕見到什麼似的,也不洗澡了,趕緊轉了一圈又回來了。
那個瞬間,有什麼東西在我們之間轟響。我感覺她特別需要幫助,她似乎也看出了我是干什麼的,只是我們彼此什麼也沒說。我也更堅定了要幫她的決心。第二天出差,我真提著幾瓶酒去了,跑到了工地食堂,找到了副廠長。
廠長,你這兒需要酒嗎?每天工地不少人吃飯,我想消化點酒不算什麼。還真不錯,工地食堂買了一件,就是一箱。
第二天回來,大老張看見了我。喲,聽說小丫頭現在會做生意了?可以下海了啊?
我馬上說,不是的,是我一個老鄉來這兒賣酒,我幫她想想辦法。可我真怕大老張那嘴又說出什麼來。不是老陳的?不是。可能是我臉上的真誠,讓他相信了。
你怎麼會賣酒啊?我有個朋友開了個飯店,你拿一些賣給他吧。諾,就是洗馬池那兒。大老張寫了個地址和電話。
下午,我照著地址,真找到了一個小酒店,不錯,要了三件。
我是和老鄉一起去的,返回的途中,老鄉有些興沖沖的,路也走得快了,只是沒說什麼話,但我感覺她心理上輕鬆了不少。因為她主動問我,洗馬池是什麼意思。我吱吱唔唔半天,也說沒明白。要是現在她問了,我就可以告訴她了,當年我確實不知道,也不好裝作知道。只是對她提這樣的問題感覺好了些。
我想問問她和陳叔的關系,可不好開口。

上班後,碰到大老張,我想表示一下感謝。又是給他送圖紙時,我送了圖紙,說,那酒,謝謝你啊。什麼酒?你說什麼呀,哪知道大老張低頭看著圖紙,說道。然後像不認識我似的,跟邊上的人指點著圖紙。
就是這個地方,這里的數據要改一下。你再去找一下去年的這份新圖紙,我要和老的對比一下。
他在向我傳達指令,我只得出去,返身找圖。
待找了回來,我還想說說那事時,發現大老張他們根本不給我機會了。小麥啊,生命在於運動,你每天跑上跑下,真是鍛煉啊,他笑嘻嘻的。
女孩子跑跑好,腿細。他又跟邊上的同事說。
你不是說女孩子腿粗好看嗎?同事回了他一句。
那當然,細得有什麼好看,腿粗的好看……
……
我知道他們又要說這種話題了,忙說了聲我還有事,匆匆走開了。真煩人啊,他們就是這么沒個正經。陳叔就和他們不一樣,看上去熱情而正派。只是我又說不出哪裡不對勁兒。

老鄉什麼時候走的我不知道,沒跟我說再見。陳叔說是到工地去了,也有說是下海了。反正很長時間沒有看到了。
我問大老張,大老張一樂,人家發財去了。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下工地?下海?
你有什麼事?大老張不放心似的,問。
他家還在這里,老媽和老婆都在。你——他停了下,沒跟他有什麼事兒吧。

啊,沒有。我和他有什麼事呢?什麼也沒有。我不是他的秘書,也不是他的朋友,只是一個同事。
你可能不知道,他經常給人介紹老鄉,他和老婆離婚了,早離了。大老張顯然是相信我的。就是——他嘴角向下泯了一下,又向上泯了一下,笑了。老婆一直住在他家,好像和她媽在一起。

就是站在陽台上的那個人嗎?
那——那個婦女就是跟她一起洗澡的那個?
我心裡急速轉動著。
我還看過她的身體,沒有太特別,樣子也沒記全。只是她沒說話,沒聽見她的聲音。她安靜、聽話,任由老太太照顧的情形一下浮了上來。
那女的經常站在那兒。還好有個陽台,不然到哪裡去呢。

那一年,家屬區陸陸續續開始有人封陽台了。
只是三樓一直沒動。

那幾天,我心裡就像惦記著個事兒。每天黃昏時,我就故意走到家屬區樓下,裝作無意的樣子,往上望去。那樣子就像眼睛眯了砂子似的或者流了點鼻血。我再一次看到了三樓陽台,還有陽台上那個女人,雖然只是一個影子,可我看見了。黃昏里,既凄美又蒼涼,牢牢焊在那片蒼茫之中。

呃,你不知道,你上次賣的酒是假的吶。大老張一說,我反應過來。他沒有忘掉我老鄉那事兒。假的,這讓我一下不知說什麼好。
我不知道啊。我感覺自己像被打了一巴掌,臉上燒燒的,像作了賊似的。怎麼會這樣?我從來沒有懷疑過老鄉,相信得並沒有什麼根據,另外我並也不認識真假,又怎麼不會是這樣呢?
沒事的,丫頭。我估計你不知道,大老張拍了下我。這讓我很舒服,感覺到信任和安慰。他家裡就他媽最清醒。
你說的是那老太太。
對,老太太明事理,厲害。沒有她,他老婆怎麼辦,不給他氣死。她沒有工作,怎麼生活。
過了一段時間,我看見陳叔和一個女人走在一起。他看著我依然笑容可掬,就像什麼也沒發生似的,我趕緊轉身,怕又成了他的秘書。
那年回家,我特地看了看家裡的陽台,封了,多了一個屋子,可又減少了什麼。這跟窗戶外面裝上防盜網一樣。陽台少了新鮮,多了阻隔。
就想到了陳叔家,他為什麼離婚,又怎麼會離了還住在一起?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在一起生活的。誰到了他家,都知道,只有陽台是最好的一個地方,接卧室,通外面,進出自由,幾個房間比下來,還就那兒最好了。我不知道陳叔和他老婆是怎麼回事兒。如果她們之間離婚不離家,似乎老太太作用很大。她在護著她。
在澡堂里,在陽台上,那個女人,那個一直模糊的女人一直存在。也就是說她一直存在於陳叔的生活中。前妻占據著這個一個地方,老媽又稱房子太小了,任是誰也聽得明白裡面的意思。
別說是老鄉,任何人住在那兒,天天只能在卧室與客廳或廚房裡轉悠,誰都住不久。
占據了陽台的女人,其實比室里的女人自在。這樣一想,我像變成了老鄉似的,難怪她一直不是很自在,開心。那樣的關系如何能從容?
只是想到我還成了一件導具,好像在扮演著什麼。
有些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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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陽光
惟其是脆嫩
設計和幕後困難問題
《文藝叢刊小說選》題記
究竟怎麼一回事
閑談關於古代建築的一點消息
談北京的幾個文物建築
我們的首都
和平禮物
《中國建築彩畫圖案》序
一九二七年二月六日致胡適
一九二七年二月十五日致胡適
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三日致胡適
一九三一年十一月約十日致胡適
一九三二年一月一日下午致胡適
一九三二年一月一日晚上致胡適
一九三二年春致胡適
一九三二年六月十四日致胡適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中旬致沈從文
一九三五年七月下旬致《大公報》「小公園」副刊編者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下旬致沈從文
一九三六年夏致梁思庄
一九三七年約四月致梁再冰
一九三七年十月致沈從文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九至十日致沈從文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九日致沈從文
一九三八年春致沈從文
一九四二年約春夏致傅斯年
一九四二年四月十八日傅斯年致朱家驊
一九四三年下一月下旬致金岳霖
一九四九年一月三十日致張兆和
一九四九年二月二日張兆和致林徽因、梁思成
一九四九年致《中國建築彩畫圖案》編者
一九五三年三月十二日致梁思成
一九五三年三月十七日致梁思成
附錄 梅真同他們(四幕劇)

上邊這些你上網路仔細去找都能找到。但是沒有下載的地方。自己弄個TXT復制進去不就行了嗎。

《綉綉》全文

因為時局,我的家暫時移居到××。對樓張家的洋房子樓下住著綉綉。
那年綉綉十一歲,我十三。起先我們互相感覺到使彼此不自然,見面時便都
先後紅起臉來,准備彼此迴避。但是每次總又同時彼此對望著,理會到對方
有一種吸引力,使自己不容易立刻實行逃脫的舉動。於是在一個下午,我們
便有意距離彼此不遠地同立在張家樓前,看許多人用舊衣舊鞋熱鬧地換碗。

還是綉綉聰明,害羞地由人叢中擠過去,指出一對美麗的小磁碗給我看,
用秘密親昵的小聲音告訴我她想到家裡去要一雙舊鞋來換。我興奮地望著她
回家的背影,心裡漾起一團愉悅的期待。不到一會子工夫,我便又佩服又喜
悅地參觀到綉綉同換碗的販子一段交易的喜劇,變成綉綉的好朋友。

那張小小的圖畫今天還頂溫柔的掛在我的胸口。這些年了,我仍能見到
綉綉的兩條發辮系著大紅絨繩,睜著亮亮的眼,抿緊著嘴,邊走邊跳地過來,
一隻背在後面的手裡提著一雙舊鞋。挑賣磁器的販子口裡銜著旱煙,像一個
高大的黑影,籠罩在那兩簇美麗得同雲一般各色磁器的擔子上面!一些好奇
的人都伸過頭來看。「這么一點點小孩子的鞋,誰要?」販子堅硬的口氣由
旱煙管的斜角里呼出來。

「這是一雙皮鞋,還新著呢!」綉綉撫愛地望著她手裡舊皮鞋。那雙鞋
無疑地曾經一度給過綉綉許多可驕傲的體面。鞋面有兩道鞋扣。換碗的販子
終於被綉綉說服,取下口裡旱煙扣在灰布腰帶上,把鞋子接到手中去端詳。
綉綉知道這機會不應該失落。也就很快地將兩只渴慕了許多時候的小花碗捧
到她手裡。但是鷹爪似的販子的一隻手早又伸了過來,將綉綉手裡夢一般美
滿的兩只小碗仍然收了回去。綉綉沒有話說,仰著緋紅的臉,眼睛潮潤著失
望的光。

我聽見後面有了許多嘲笑的聲音,感到綉綉孤立的形勢和她周圍一些侮
辱的壓迫,不覺起了一種不平。「你不能欺侮她小!」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威
風地在販子的脅下響,「能換就換換,不能換,就把皮鞋還給她!」販子沒
有理我,也不去理綉綉,忙碌地同別人交易,小皮鞋也還夾在他手裡。

「換了吧老李,換了吧,人家一個孩子。」人群中忽有個老年好事的人
發出含笑慈祥的聲音。「倚老賣老」地他將擔子里那兩只小碗重新撿出交給
綉綉同我:「哪,你們兩個孩子拿著這兩只碗快走吧!」我驚訝地接到一隻
碗,不知所措。綉綉卻挨過親熱的小臉扯著我的袖子,高興地笑著示意叫我
同她一塊兒擠出人堆來。那老人或不知道,他那時塞到我們手裡的不止是兩
只碗,並且是一把鮮美的友誼。

自此以後,我們的往來一天比一天親密。早上我伴綉綉到西街口小廬里
買點零星東西。綉綉是有任務的,她到店裡所買的東西都是油鹽醬醋,她媽
媽那一天做飯所必需的物品,當我看到她在店裡非常熟識地要她的貨物了,
從容地付出或找入零碎銅元同吊票時,我總是暗暗地佩服她的能幹,羨慕她
的經驗。最使我驚異的則是她媽媽所給我的印象。黃瘦的,那媽媽是個極懦
弱無能的女人,因為帶著病,她的脾氣似乎非常暴躁。種種的事她都指使著
綉綉去做,卻又無時無刻不咕嚕著,教訓著她的孩子。

起初我以為綉綉沒有爹,不久我就知道原來綉綉的父親是個很闊綽的人
物。他姓徐,人家叫他徐大爺,同當時許多父親一樣,他另有家眷住在別一
處的。綉綉同她媽媽母女兩人早就寄住在這張家親戚樓下兩小間屋子裡,好
像被忘記了的孤寡。綉綉告訴我,她曾到過她爹爹的家,那還是她那新姨娘
沒有生小孩以前,她媽叫她去同爹要一點錢,綉綉說時臉紅了起來,頭低了
下去,掙扎著心裡各種的羞憤和不平。我沒有敢說話,綉綉隨著也就忘掉了
那不愉快的方面,抬起頭來告訴我,她爹家裡有個大洋狗非常的好,「爹爹
叫它坐下,它就坐下。」還有一架洋鍾,綉綉也不能夠忘掉「鍾上面有個門」,
綉綉眼裡亮起來,「到了鍾點,門會打開,裡面跳出一隻鳥來,幾點鍾便叫
了幾次。」「那是——那是爹爹買給姨娘的。」綉綉又偷偷告訴了我。

「我還記得有一次我爹爹抱過我呢,」綉綉說,她常同我講點過去的事
情。「那時候,我還頂小,很不懂事,就鬧著要下地,我想那次我爹一定很
不高興的!」綉綉追悔地感到自己的不好,惋惜著曾經領略過又失落了的一
點點父親的愛。「那時候,你太小了當然不懂事。」我安慰著她。「可是..
那一次我到爹家裡去時,又弄得他不高興呢!」綉綉心裡為了這樁事,大概
已不止一次地追想難過著,「那天我要走的時候,」她重新說下去,「爹爹
翻開抽屜問姨娘有什麼好玩藝兒給我玩,我看姨娘沒有答應,怕她不高興便
說,我什麼也不要,爹聽見就很生氣把抽屜關上,說:不要就算了!」——
這里綉綉本來清脆的聲音顯然有點啞,「等我再想說話,爹已經起來把給媽
的錢交給我,還說,你告訴她,有病就去醫,自己亂吃葯,明日吃死了我不
管!」這次綉綉傷心地對我訴說著委屈,輕輕抽噎著哭,一直坐在我們後院
子門檻上玩,到天黑了才慢慢地踱回家去,背影消失在張家灰黯的樓下。

夏天熱起來,我們常常請綉綉過來喝汽水,吃藕,吃西瓜。娘把我太短
了的花布衫送給綉綉穿,她活潑地在我們家裡玩,幫著大家摘菜,做涼粉,
削果子做甜醬,聽國文先生講書,講故事。她的媽則永遠坐在自己窗口裡,
搖著一把蒲扇,不時顫聲地喊:「綉綉!綉綉!」底下咕嚕著一些埋怨她不
回家的話,「...同她父親一樣,家裡總坐不住!」

有一天,天將黑的時候,綉綉說她肚子痛,匆匆跑回家去。到了吃夜飯
時候,張家老媽到了我們廚房裡說,綉綉那孩子病得很,她媽不會請大夫,
急得只坐在床前哭。我家裡人聽見了就叫老陳媽過去看綉綉,帶著一劑什麼
急救散。我偷偷跟在老陳媽後面,也到綉綉屋子去看她。我看到我的小朋友
臉色蒼白地在一張木床上呻吟著,屋子在那黑夜小燈光下悶熱的暑天里,顯
得更凌亂不堪。那黃病的媽媽除卻交叉著兩只手發抖地在床邊敲著,不時呼
喚綉綉外,也不會為孩子預備一點什麼適當的東西。大個子的蚊子咬著孩子
的腿同手臂,大粒子汗由孩子額角沁出流到頭發旁邊。老陳媽慌張前後的轉,
拍著綉綉的背,又問徐大媽媽——綉綉的媽——要開水,要葯鍋煎葯。我偷
個機會輕輕溜到綉綉床邊叫她,綉綉聽到聲音還勉強地睜開眼睛看看我作了
一個微笑,吃力地低聲說,「蚊香..在屋角..勞駕你給點一根..」她顯然習
慣於母親的無用。

「人還清楚!」老陳媽放心去熬葯。這邊徐大媽媽咕嚕著,「告訴你過
人家的汽水少喝!果子也不好,我們沒有那命吃那個..偏不聽話,這可招
了禍!..你完了小冤家,我的老命也就不要了..」綉綉在呻吟中間顯然
還在哭辯著。「哪裡是那些,媽..,今早上..我渴,喝了許多泉水。」

家裡派人把我拉回去。我記得那一夜我沒得好睡,惦記著綉綉,做著種
種可怕的夢。綉綉病了差不多一個月,到如今我也不知道到底患的什麼病,
他們請過兩次不同的大夫,每次買過許多雜葯。她媽天天給她稀飯吃。正式
的醫葯沒有,營養更是等於零的。

因為綉綉的病,她媽媽埋怨過我們,所以她病里誰也不敢送吃的給她。
到她病將愈的時候,我天天只送點兒童畫報一類的東西去同她玩。

病後,綉綉那靈活的臉上失掉所有的顏色,更顯得異樣溫柔,差不多超
塵的潔凈,美得好像畫里的童神一般,聲音也非常脆弱動聽,牽得人心裡不
能不漾起憐愛。但是以後我常常想到上帝不仁的擺布,把這么美好敏感,能
叫人愛的孩子虐待在那麼一個環境里,明明父母雙全的孩子,卻那樣零仃孤
苦、使她比失卻怙恃更煢孑無所依附。當然我自己除卻給她一點童年的友誼,
作個短時期的遊伴以外,毫無其他能力護助著這孩子同她的運命搏鬥。

她父親在她病里曾到她們那裡看過她一趟,停留了一個極短的時間。但
他因為不堪忍受綉綉媽的一堆存積下的埋怨,他還發氣狠心地把她們母女反
申斥了、教訓了,也可以說是辱罵了一頓。悻悻地他留下一點錢就自己走掉,
聲明以後再也不來看她們了。

我知道綉綉私下曾希望又希望著她爹去看她們,每次結果都是出了她孩
子打算以外的不圓滿。這使她很痛苦。這一次她忍耐不住了,她大膽地埋怨
起她的媽,「媽媽,都是你這樣子鬧,所以爹氣走了,趕明日他再也不來了!」
其實綉綉心裡同時也在痛苦著埋怨她爹。她有一次就輕聲地告訴過我:「爹
爹也太狠心了,媽媽雖然有脾氣,她實在很苦的,她是有病。你知道她生過
六個孩子,只剩我一個女的,從前,她常常一個人在夜裡哭她死掉的孩子,
日中老是做活計,樣子同現在很兩樣;脾氣也很好的。」但是綉綉雖然告訴
過我——她的朋友——她的心緒,對她母親的同情,徐大奶奶都只聽到綉綉
對她一時氣憤的埋怨,因此便借題發揮起來,誇張著自己的委屈,向女兒哭
鬧,謾罵。

那天張家有人聽得不過意了,進去干涉,這一來,更觸動了徐大奶奶的
歇斯塔爾利亞的脾氣,索性氣結地坐在地上狠命地咬牙捶胸,瘋狂似的大哭。
等到我也得到消息過去看她們時,綉綉已哭到眼睛紅腫,蜷伏在床上一個角
里抽搐得像個可憐的迷路的孩子。左右一些鄰居都好奇,好事地進去看她們。
我聽到出來的人議論著她們事說:「徐大爺前月生個男孩子。前幾天替孩子
做滿月辦了好幾桌席,徐大奶奶本來就氣得幾天沒有吃好飯,今天大爺來又
說了她同綉綉一頓,她更恨透了,巴不得同那個新的人拚命去!湊巧綉綉還
護著爹,倒怨起媽來,你想,她可不就氣瘋了,拿孩子來出氣么?」我還聽
見有人為綉綉不平,又有人說:「這都是孽債,綉綉那孩子,前世里該了他
們什麼吧?怪可憐的,那點點年紀,整天這樣捱著。你看她這場病也會不死?
這不是該他們什麼還沒有還清么?!」

綉綉的環境一天不如一天,的確好像有孽債似的,她媽的暴躁比以前更
迅速地加增,雖然她對綉綉的病不曾有效地維護調攝,為著憂慮女兒的身體
那煩惱的事實卻增進她的衰弱怔忡的癥候,變成一個極易受刺激的婦人。為
著一點點事,她就得狂暴地罵綉綉。有幾次簡直無理地打起孩子來。樓上張
家不勝其煩,常常干涉著,因之又引起許多不愉快的口角,給和平的綉綉更
多不方便同為難。

我自認已不迷信的了,但是 人家說綉綉似來還孽債的話,卻偏偏深深印
在我腦子里,讓我回味又回味著,不使我擺脫開那裡所隱示的果報輪回之說。
讀過《聊齋志異》,同《西遊記》的小孩子的腦子里,本來就裝著許多荒唐
的幻想的,無意的迷信的話聽了進去便很自然發生了相當影響。此後不多時
候我竟暗同綉綉談起觀音菩薩的神通來。兩人背著人描下柳枝觀音的像夾在
書里,又常常在後院向西邊虔敬地做了一些滑稽的參拜,或燒幾炷家裡的蚊
香。我並且還教導綉綉暗中臨時念「阿彌陀佛,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告
訴她那可以解脫突來的災難。病得瘦白柔馴,乖巧可人的綉綉,於是真的常
常天真地雙垂著眼,讓長長睫毛美麗地覆在臉上,合著小小手掌,虔意地喃
喃向著傳說能救苦的觀音祈求一些小孩子的奢望。
「可是,小姊姊,還有耶穌呢?」有一天她突然感覺到她所信任的神明
問題有點兒蹊蹺,我們兩人都是進過教會學校的——我們所受的教育,同當
時許多小孩子一樣本是矛盾的。

「對了,還有耶穌!」我呆然,無法給她合理的答案。神明本身既發生
了問題,神明自有公道慈悲等說也就跟著動搖了。但是一個漂泊不得於父母
的寂寞孩子顯然需要可皈依的主宰的,所以據我所知道,後來觀音同耶酥竟
是同時庄嚴地在綉綉心裡受她不斷地敬禮!

這樣日子漸漸過去,天涼快下來,綉綉已經又被指使著去臨近小店裡采
辦雜物,單薄的後影在早晨涼風中搖曳著,已不似初夏時活潑。看到人總是
含羞地不說什麼話,除卻過來找我一同出街外,也不常到我們這邊玩了。

突然地有一天早晨,張家樓下發出異樣緊張的聲浪,徐大奶奶在哭泣中
銳聲氣憤地在罵著,訴著,喘著,與這銳聲相間而發的有沉重的發怒的男子
口音。事情顯然嚴重。借著小孩子身份,我飛奔過去找綉綉。張家樓前停著
一輛講究的家車,徐大奶奶房間的門開著一線,張家樓上所有的僕人,廚役,
打雜同老媽,全在過道處來回穿行,好奇地聽著熱鬧。屋內秩序比尋常還要
紊亂,剛買回來的肉在荷葉上挺著,一把蔬菜萎靡的像一把草,搭在桌沿上,
放出灶邊或菜市裡那種特有氣味,一堆碗箸,用過的同未用的,全在一個水
盆邊放著。牆上美人牌香煙的月份牌已讓人碰得在歪斜里懸著。最奇怪地是
那屋子裡從來未有過的雪茄煙的氣霧。徐大爺坐在東邊木床上。緊緊鎖著眉,
怒容滿面,口裡銜著煙,故作從容地抽著,徐大奶奶由鄰居里一個老太婆同
一個小腳老媽子按在一張舊藤椅上還斷續地顫聲地哭著。

當我進門時,綉綉也正拉著樓上張太太的手進來,看見我頭低了下去,
眼淚顯然湧出,就用手背去擦著已經揉得紅腫的眼皮。

徐大奶奶見到人進來就銳聲地申訴起來。她向著樓上張太太:「三奶奶,
你聽聽我們大爺說的沒有理的話!..我就有這么半條老命,也不能平白讓
他們給弄死!我熬了這二十多年,現在難道就這樣子把我攆出去?人得有個
天理呀!..我打十七歲來到他家,公婆面上什麼沒有受過,捱過,..」

張太太望望徐大爺,綉綉也睜著大眼睛望著她的爹,大爺先只是抽著煙
嚴肅地冷酷地不做聲。後來忽然立起來,指著綉綉的臉,憤怒地做個強硬的
姿勢說:「我告訴你,不必說那許多廢話,無論如何,你今天非把家裡那些
地契拿出來交還我不可,..這真是豈有此理!荒唐之至!老家裡的田產地
契也歸你管了,這還成什麼話!」

夫婦兩人接著都有許多駁難的話;大奶奶怨著丈夫遺棄,剋扣她錢,不
顧舊情,另有所戀,不管她同孩子兩人的生活,在外同那女人浪費。大爺說
他妻子,不識大體,不會做人,他沒有法子改良她,他只好提另再娶能溫順
著他的女人另外過活,堅不承認有何虐待大奶奶處。提到地契,兩人各據理
由爭執,一個說是那一點該是她老年過活的憑藉,一個說是祖傳家產不能由
她做主分配。相持到吃中飯時分,大爺的態度愈變強硬,大奶奶卻喘成一團,
由瘋狂地哭鬧,變成無可奈何地啜泣。別人已漸漸退出。

直到我被家裡人連催著回去吃飯時,綉綉始終只緘默地坐在角落裡,由
無望地伴守著兩個互相仇視的父母,聽著樓上張太太的幾次清醒的公平話,
尤其關於綉綉自己的地方。張太太說的要點是他們夫婦兩人應該看綉綉面
上,不要過於固執。她說:「那孩子近來病得很弱,」又說:「大奶奶要留
著一點點也是想到將來的事,女孩子長大起來還得出嫁,你不能不給她預備
點。」她又說:「我看綉綉很聰明,下季就不進學,開春也應該讓她去補習
點書。」她又向大爺提議:「我看以後大爺每月再給綉綉籌點學費,這年頭
女孩不能老不上學,盡在家裡做雜務的。」

這些中間人的好話到了那生氣的兩個人耳里,好像更變成一種刺激,大
奶奶聽到時只是冷諷著:「人家有了兒子了,還顧了什麼女兒!」大爺卻說:
「我就給她學費,她那小氣的媽也不見得送她去讀書呀?」大奶奶更感到冤
枉了,「是我不讓她讀書么?你自己不說過:女孩子不用讀那麼些書么?」

無論如何,那兩人固執著偏見,急迫只顧發泄兩人對彼此的仇恨,誰也
無心用理性來為自己的糾紛尋個解決的途徑,更說不到顧慮到綉綉的一切。
那時我對綉綉的父母兩人都恨透了,恨不得要同他們說理,把我所看到各種
的情形全盤不平地傾吐出來,叫他們醒悟,乃至於使他們悔過,卻始終因自
己年紀太小,他們情形太嚴重,拿不起力量,懦弱地抑制下來。但是當我咬
著牙毒恨他們時,我偶然回頭看到我的小朋友就坐在那裡,眼睛無可奈何地
向著一面,無目的愣著,忽然使我起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我悟到此刻在我看
去無疑問的兩個可憎可恨的人,卻是那溫柔和平綉綉的父母。我很明白即使
綉綉此刻也有點恨他們,但是蒂結在綉綉溫婉的心底的,對這兩人到底仍是
那不可思議的深愛!

我在惘惘中回家去吃飯,飯後等不到大家散去,我就又溜回張家樓下。
這次出我意料以外地,綉綉房前是一片肅靜。外面風颳得很大,樹葉和塵土
由甬道里卷過,我輕輕推門進去,屋裡的情形使我不禁大吃一驚,幾乎失聲
喊出來!方才所有放在桌上木架上的東西,現在一起打得粉碎,扔散在地面
上..大爺同大奶奶顯然已都不在那裡,屋裡既無啜泣,也沒有沉重的氣憤
的申斥聲,所余僅剩蒼白的綉綉,抱著破碎的想望,無限的傷心,坐在老媽
子身邊。雪茄煙氣息尚香馨地籠罩在這一幅慘淡滑稽的畫景上面。

「綉綉,這是怎麼了?」綉綉的眼眶一紅,勉強調了一下哽咽的嗓子,
「媽媽不給那——那地契,爹氣了就動手扔東西,後來..他們就要打起來,
隔壁大媽給勸住,爹就氣著走了..媽讓他們挾到樓上『三阿媽』那裡去了。」
小腳老媽開始用條帚把地上碎片收拾起來。

忽然在許多凌亂中間,我見到一些花磁器的殘體,我急急拉過綉綉兩人
一同俯身去檢驗。

「綉綉!」我叫起來,「這不是你那兩只小磁碗?也..讓你爹砸了么?」

綉綉淚汪汪地點點頭,沒有答應,雲似的兩簇花磁器的擔子和初夏的景
致又飄過我心頭,我捏著綉綉的手,也就默然。外面秋風搖撼著樓前的破百
葉窗,兩個人看著小腳老媽子將那美麗的屍骸同其他茶壺粗碗的碎片,帶著
茶葉剩菜,一起送入一個舊簸箕里,葬在塵垢中間。

這世界上許多紛糾使我們孩子的心很迷惑,——那年綉綉十一,我十三。

終於在那年的冬天,綉綉的迷惑終止在一個初落雪的清早里。張家樓房
背後那一道河水,凍著薄薄的冰,到了中午陽光隔著層層的霧慘白的射在上
面,綉綉已不用再縮著脖頸,順著那條路,迎著冷風到那裡去了!無意地她
卻把她的迷惑留在我心裡,飄忽於張家樓前同小店中間直到了今日。

二十六,三,二十
(原載1937 年4 月18 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這個是《綉綉》 後面的鏈接是另外一些她的文章 直接可以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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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歲那年,我正給舊金山的一個礦業經濟人打工,把證券交易所的門檻摸得清清楚楚。我是隻身混世界,除了自己的聰明才智和一身清白,就再也沒什麼可依靠的了;不過,這反倒讓我腳踏實地,不做那沒影兒的發財夢,死心塌地奔自己的前程。
每到星期六下午股市收了盤,時間就全都是我自己的了,我喜歡弄條小船到海灣里去消磨這些時光。有一天我駛得遠了點兒,漂到了茫茫大海上。正當夜幕降臨,眼看就要沒了盼頭的時候,一艘開往倫敦的雙桅帆船搭救了我。漫漫的旅途風狂雨暴,他們讓我以工代票,干普通水手的活兒。到倫敦上岸的時候,我鶉衣百結,兜里只剩了一塊錢。連吃帶住,我用這一塊錢頂了二十四個小時。再往後的二十四個小時里,我就飢腸轆轆,無處棲身了。
第二天上午大約十點鍾光景,我破衣爛衫,餓著肚子正沿波特蘭大道往前蹭。這時候,一個保姆領著孩子路過,那孩子把手上剛咬了一口的大個兒甜梨扔進了下水道。不用說,我停了下來,滿含慾望的眼光罩住了那個臟兮兮的寶物兒。我口水直淌,肚子里都伸出手來,全心全意地乞求這個寶貝兒。可是,只要我剛一動彈,想去揀梨,總有哪一雙過路的火眼金睛明察秋毫。我自然又站得直直的,沒事人一樣,好像從來就沒在那個爛梨身上打過主意。這出戲演了一回又一回,我就是得不著那個梨。我受盡煎熬t正打算放開膽量、撕破臉皮去抓梨的時候,我身後的一扇窗子打開了,一位先生從裡面發話:
「請到這兒來。」
一個衣著華麗的僕人把我接了進去,領到一個豪華房間,里頭坐著兩位上了歲數的紳士。他們打發走僕人,讓我坐下。他們剛剛吃了早餐,看著那些殘羹剩飯,我簡直透不過氣來。有這些吃的東西在場,我無論如何也集中不了精力,可是人家沒請我品嘗,我也只好盡力忍著。
這里剛剛發生過的事,我是過了好多天以後才明白的,不過現在我就馬上說給你聽。這對老兄弟為一件事已經有兩天爭得不可開交了,最後他們同意打個賭來分出高低——無論什麼事英國人靠打賭都能一了百了。
你也許記得,英格蘭銀行曾經發行過兩張一百萬英鎊的大鈔,用於和某國公對公交易之類的特殊目的。不知怎麼搞的,這兩張大鈔只有一張用過後注銷了;另一張則一直躺在英格蘭銀行的金庫里睡大覺。且說這兩兄弟聊著聊著,忽發奇想:假如一位有頭腦、特誠實的外地人落難倫敦,他舉目無親,除了一張百萬英鎊的大鈔以外一無所有,而且他還沒法證明這張大鈔就是他的——這樣的一個人會有怎樣的命運呢?大哥說這人會餓死;弟弟說餓不死。大哥說,別說去銀行了,無論去哪兒這人也花不掉那張大鈔,因為他會當場被抓住。兄弟兩個就這樣爭執不下,後來弟弟說他願出兩萬鎊打賭,這人靠百萬英鎊大鈔無論如何也能活三十天,而且進不了監獄。大哥同意打賭,弟弟就到英格蘭銀行把大鈔買了回來。你看,英國男子漢就是這樣,魄力十足。然後,他口述一信,叫一個文書用漂亮的楷體字謄清;然後,兩兄弟在窗前坐了整整一天,巴望來一個能消受大鈔的合適人選。
他們檢閱著一張張經過窗前的臉。有的雖然老實,卻不夠聰明;有的夠聰明,卻不夠老實;還有不少又聰明又老實的,可人窮得不徹底;等到個赤貧的。又不是外地人——總是不能盡如人意。就在這時,我來了;他們倆認定我具備所有條件,於是一致選定了我;可我呢,正等著知道叫我進來到底要干什麼。他們開始問一些有關我個人的問題,很快就弄清楚了我的來龍去脈。最後,他們告訴我,我正合他們的心意。我說,我打心眼裡高興,可不知道這心意到底是什麼意思。這時,倆人當中的一位交給我一個信封,說打開一看便知。我正要打開,可他又不讓;要我帶到住處去仔仔細細地看,不要草率從事,也不用慌慌張張。我滿腹狐疑,想把話頭再往外引一引,可是他們不幹。我只好揣著一肚子被侮辱與被損害的感覺往外走,他們明擺著是自己逗樂,拿我耍著玩;不過,我還是得順著他們,這時的處境容不得我對這些闊佬大亨耍脾氣。
本來,我能把那個梨揀起來,明目張膽地吃進肚子去了,可現在那個梨已經無影無蹤;就因為那倒霉的差事,把我的梨弄丟了。想到這里,我對那兩個人就氣不打一處來。走到看不見那所房子的地方,我打開信封一看,里邊裝的是錢哪!說真的,這時我對他們可是另眼相看嘍!我急不可待地把信和錢往馬甲兜里一塞,撒腿就朝最近的小吃店跑。好,這一頓猛吃呀!最後,肚子實在塞不下東西去了,我掏出那張鈔票來展開,只掃了一眼,我就差點昏倒。五百萬美元!乖乖,我懵了。
我盯著那張大鈔頭暈眼花,想必足足過了一分鍾才清醒過來。這時候,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是小吃店老闆。他的目光粘在大鈔上,像五雷轟頂一般。他正在全心全意地禱告上帝,看來手腳都不能動彈了。我一下子計上心來,做了這時按人之常情應該做的事。我把那張大鈔遞到他眼前,小心翼翼地說:
「請找錢吧。」
他恢復了常態,連連道歉說他找不開這張大票,不論我怎麼說他也不接。他心裡想看,一個勁地打量那張大票;好像怎麼看也飽不了眼福,可就是戰戰兢兢地不敢碰它,就好像凡夫俗子一接那票子上的仙氣就會折了壽。我說:
「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可這事還得辦哪。請您找錢吧,我沒帶別的票子。」
他卻說沒關系,這點小錢兒何足掛齒,日後再說吧。我說,我一時半會兒不會再到這兒來了;可他說那也不要緊,他可以等著,而且,我想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想點什麼就點什麼,這賬呢,想什麼時候結就什麼時候結。他說,我只不過因為好逗個樂於,願意打扮成這樣來跟老百姓開個玩笑,他總不至於因此就信不過像我這么有錢的先生吧。這時候又進來了一位顧客,小吃店老闆示意我收起那張巨無霸,然後作揖打恭地一直把我送了出來。我徑直奔那所宅子去找兩兄弟,讓他們在警察把我抓起來之前糾正這個錯誤。盡管這不是我的錯,可我還是提心吊膽——說實在的,簡直是膽戰心驚。我見人見得多了,我明白,要是他們發現把一百萬鎊的大鈔錯當一鎊給了一個流浪漢,他們決不會怪自己眼神不好,非把那個流浪漢罵個狗血噴頭。快走到那宅子的時候,我看到一切如常,斷定還沒有人發覺這錯票的事,也就不那麼緊張了。我摁了門鈴。原先那個僕人又出來了。我求見那兩位先生。
「他們走了。」他用這類人那種不可一世的冷冰冰的口氣說。
「走了?去哪兒了?」
「出遠門了。」
「可——上哪兒啦?」
「我想是去歐洲大陸了吧。」
「歐洲大陸?」
「沒錯,先生。」
「怎麼走的——走的是哪條路呀?」
「我說不上,先生。」
「什麼時候回來呢?」
「他們說,得一個月吧。」
「一個月!唉,這可糟了!幫忙想想辦法,看怎麼能給他們傳個話。這事要緊著哪。」
一實在辦不到。他們上哪兒了我一無所知,先生。」
「那,我一定要見這家的其他人。」
「其他人也走了;出國好幾個月了——我想,是去埃及和印度了吧。」
「伙計,出了件大錯特錯的事。他們不到天黑就會轉回來。請你告訴他們我來過,不把這事全辦妥,我還會接著來,他們用不著擔心。」
「只要他們回來我就轉告,不過,我想他們不會回來。他們說過,不出一個鍾頭你就會來打聽,我呢,一定要告訴你什麼事都沒出;等時候一到,他們自然會在這兒候著你。」
我只好打住,走開了。搞的什麼鬼!我真是摸不著頭腦。「等時候一到」他們會在這兒。這是什麼意思?哦,沒准那封信上說了。我把剛才忘了的那封信抽出來一看,信上是這樣說的:
看面相可知,你是個又聰明、又誠實的人。我們猜,你很窮,是個外地人。你會在信封里找到一筆錢。這筆錢借你用三十天,不計利息。期滿時來此宅通報。我們在你身上打了一個賭。假如我贏了,你可以在我的職權范圍內隨意擇一職位——也就是說,你能證明自己熟悉和勝任的任何職位均可。
沒落款,沒地址,也沒有日期。
好嘛,這真是一團亂麻!現在你當然明白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可當時我並不知道。這個謎洞對我來說深不可測、漆黑一團。這出把戲我全然不曉,也不知道對我是福還是禍。我來到一個公園坐下來,想理清頭緒,看看我怎麼辦才好。
我經過一個小時的推理,得出了如下結論。
那兩個人也許對我是好意,也許是歹意;無從推斷——這且不去管它。他們是玩把戲,搞陰謀,做實驗,還是搞其他勾當,無從推斷——且不去管它。他們拿我打了一個賭;賭什麼無從推斷——也不去管它。這些確定不了的部分清理完畢,其他的事就看得見、摸得著、實實在在,可以歸為確定無疑之類了。假如我要求英格蘭銀行把這鈔票存入那人名下,銀行會照辦的,因為雖然我不知道他是誰,銀行卻會知道;不過銀行會盤問鈔票怎麼會到了我手裡。說真話,他們自然會送我去收容所;說假話,他們就會送我去拘留所。假如我拿這鈔票隨便到哪兒換錢,或者是靠它去借錢,後果也是一樣。無論願不願意,我只能背著這個大包袱走來走去,直到那兩個人回來。雖然這東西對我毫無用處,形同糞土,可是我卻要一邊乞討度日,一邊照管它,看護它。就算我想把它給人,也出不了手,因為不管是老實的良民還是剪徑的大盜,無論如何都不會收,連碰都不會碰一下。那兩兄弟可以高枕無憂了。就算我把他們的鈔票丟了,燒了,他們依然平安無事,因為他們能掛失,銀行照樣讓他們分文不缺;與此同時,我倒要受一個月的罪,沒薪水,也不分紅——除非我能幫著贏了那個賭,謀到那個許給我的職位。我當然願得到這職位,這種人賞下來的無論什麼職位都值得一干。
我對那份美差浮想聯翩,期望值也開始上升。不用說,薪水決不是個小數目。過一個月就要開始上班,從此我就會萬事如意了。轉眼間,我的自我感覺好極了。這時,我又在大街上逛了起來。看到一家服裝店,一股熱望湧上我的心頭:甩掉這身破衣裳,給自己換一身體面的行頭。我能買得起嗎?不行;除了那一百萬英鎊,我在這世上一無所有。於是,我剋制住自己,從服裝店前走了過去。可是,不一會兒我又轉了回來。那誘惑把我折磨得好苦。我在服裝店前面來來回回走了足有六趟,以男子漢的氣概奮勇抗爭著。終於,我投降了;我只有投降。我問他們手頭有沒有顧客試過的不合身的衣服。我問的伙計沒搭理我,只是朝另一個點點頭。我向他點頭示意的伙計走過去,那一個也不說話,又朝第三個人點點頭,我朝第三個走過去,他說:
「這就來。」
我等著。他忙完了手頭的事,把我帶到後面的一個房間,在一摞退貨當中翻了一通,給我挑出一套最寒酸的來。我換上了這套衣服。這衣服不合身,毫無魅力可言,可它總是新的,而我正急著要衣服穿呢;沒什麼可挑剔的,我遲遲疑疑地說:
「要是你們能等兩天再結賬。就幫了我的忙了。現在我一點零錢都沒帶。」
那店員端出一副刻薄至極的嘴臉說:
「哦,您沒帶零錢?說真的,我想您也沒帶。我以為像您這樣的先生光會帶大票子呢。」
我火了,說:
「朋友,對外地來的,你們不能總拿衣帽取人哪。這套衣服我買得起,就是不願讓你們找不開一張大票,添麻煩。」
他稍稍收斂了一點,可那種口氣還是暴露無遺。他說:
「我可沒成心出口傷人,不過,您要是出難題的話,我告訴您,您一張口就咬定我們找不開您帶的什麼票子,這可是多管閑事。正相反,我們找得開。」
我把那張鈔票遞給他,說:
「哦,那好;對不起了。」
他笑著接了過去,這是那種無處不在的笑容,笑里有皺,笑里帶褶,一圈兒一圈兒的,就像往水池子裡面扔了一塊磚頭;可是,只瞟了一眼鈔票,他的笑容就凝固了,臉色大變,就像你在維蘇威火山山麓那些平坎上看到的起起伏伏、像蟲子爬似的凝固熔岩。我從來沒見過誰的笑臉定格成如此這般的永恆狀態。這傢伙站在那兒捏著鈔票,用這副架勢定定地瞅。老闆過來看到底出了什麼事,他神采奕奕地發問:
「哎,怎麼啦?有什麼問題?想要點什麼?」
我說:「什麼問題也沒有。我正等著找錢哪。」
「快點,快點;找給他錢,托德;找給他錢。」
托德反唇相譏:「找給他錢!說得輕巧,先生,自個兒看看吧,您哪。」
那老闆看了一眼,低低地吹了一聲動聽的口哨,一頭扎進那摞退貨的衣服里亂翻起來。一邊翻,一邊不停嘮叨,好像是自言自語:
「把一套拿不出手的衣服賣給一位非同尋常的百萬富翁!托德這個傻瓜!——生就的傻瓜。老是這個樣子。把一個個百萬富翁都氣走了,就因為他分不清誰是百萬富翁,誰是流浪漢,從來就沒分清過。啊,我找的就是這件。先生,請把這些東西脫了,都扔到火里頭去。您賞我一個臉,穿上這件襯衫和這身套裝;合適,太合適了——簡潔、考究、莊重,完全是王公貴族的氣派;這是給一位外國親王定做的——先生可能認識,就是尊敬的哈利法克斯•赫斯龐達爾殿下;他把這套衣眼放在這兒,又做了一套喪眼,因為他母親快不行了——可後來又沒有死。不過這沒關系;事情哪能老按咱們——這個,老按他們——嘿!褲子正好,正合您的身,先生;再試試馬甲;啊哈,也合適!再穿上外衣——上帝!看看,喏!絕了——真是絕了!我幹了一輩子還沒見過這么漂亮的衣服哪!」
我表示滿意。
「您聖明,先生,聖明;我敢說,這套衣裳還能先頂一陣兒。不過,您等著,瞧我們按您自個兒的尺碼給您做衣裳。快,托德,拿本子和筆;我說你記。褲長三十二英寸——」如此等等。還沒等我插一句嘴,他已經量完了,正在吩咐做晚禮服、晨禮服、襯衫以及各色各樣的衣服。我插了一個空子說:
「親愛的先生,我不能定做這些衣服,除非您能不定結賬的日子,要不然就得給我換開這張鈔票。」
「不定日子!這不像話,先生,不像話。是永遠——這才像話呢,先生。托德,趕緊把這些衣眼做出來,一刻也別耽擱,送到這位先生的府上去。讓那些個不要緊的顧客等著。把這位先生的地址記下來,再——」
「我就要搬家了。我什麼時候來再留新地址。」
「您聖明,先生,您聖明。稍等——我送送您,先生。好——您走好,先生,您走好。」
喏,往後的事你心裡明白了吧?我順其自然,想買什麼就買什麼,買完了,吆喝一聲「找錢!」不出一個星期,我把所需的各色安享尊榮的行頭統統置辦齊備,在漢諾威廣場一家價格不菲的旅館安頓下來。我在那兒用晚餐,可早晨還是到哈里斯家的小吃店去吃個便飯,我就是在那兒靠一百萬英鎊的鈔票吃的頭一頓飯。是我成全了哈里斯。消息傳開了,說馬甲口袋裡揣著百萬大鈔的古怪老外是這兒的財神爺。這就夠了。這原本是一家窮得叮當響、苦巴苦結勉強糊口的小吃店,現在名聲大振、顧客盈門了。哈里斯感激不盡,非要借錢給我,還不許我推辭;於是,我雖然一貧如洗,囊中卻並不羞澀,日子過得又闊氣,又排場。我心裡也在打鼓,想著說不定哪天就會露餡,可是,事已至此也只有一往無前了。你看,這本來純粹是件胡鬧的事,可有了這種危機感,竟顯出幾分嚴肅、幾分傷感和幾分悲哀來。夜幕降臨後,這悲哀總是在黑暗中走上前來警告我,威脅我;讓我唉聲嘆氣,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然而,一到喜氣洋洋的白天,這些悲劇因素就煙消雲散,無影無蹤了。我飄飄然,樂得暈頭轉向,像喝醉了酒一樣。
說來也不足為奇;我已經成了這個世界大都會的顯赫人物,我的思想何止是一星半點,簡直是徹頭徹尾地改造了。不管你翻開哪份報紙,無論是英格蘭的,蘇格蘭的,還是愛爾蘭的,你總會看到一兩條有關「身藏百萬英鎊者」及其最新言行的消息。剛開始的時候,這些有關我的消息放在雜談欄的尾巴上;接著我的位置就超過了各位爵士,後來蓋過了二等男爵,再往後又凌駕於男爵之上了,如此這般,我的位置越升越高,名氣也越來越響,直到無法再高的地方才停了下來。這時候,我已經居於皇室之下和眾公爵之上;雖然比不上全英大主教,但足可俯瞰除他以外的一切神職人員。切記,直到這時,我還算不上有聲望;只能說是有了名氣。就在這時,高潮突起——就像封侯拜將一般——剎那間,我那過眼煙雲似的名氣化作了天長地久的金子般的聲望:《笨拙》畫刊登了我的漫畫!是啊,如今我已經功成名就,站穩腳跟了。也許還有人調侃,可都透著尊重,既沒出格,也不粗魯;也許還有人發笑,卻沒有人嘲笑了。那樣的日子已經過去。《笨拙》把我畫得衣服都開了線,正跟一個倫敦塔的衛兵討價還價。喏,你可以想見一個向來默默無聞的小夥子,突然間,他的每一句只言片語都會到處傳揚;隨便走到哪裡,都能聽見人們相互轉告:「那個走路的,就是他!」吃早飯一直有人圍得里三層外三層;在包廂一露面,成百上千的望遠鏡都齊刷刷地瞄了過去。嘿,我一天到晚出盡了風頭——也可以說是獨領風騷吧。
你看,我還留著那套破衣服呢,時不時地穿出去,為的是品味一下從前那種樂趣:先買點兒小東西,接著受一肚子氣,最後用那張百萬大鈔把勢力眼斃掉。可是,我的這種樂趣維持不下去了。畫刊上把我的那套行頭弄得盡人皆知,只要我穿著它一上街,就有一大群人跟在屁股後面;我剛想買東西,還沒來得及拽出那張百萬大鈔,老闆就已經要把整個鋪子都賒給我了。
出了名以後的大約十天左右,我去拜會美國公使,想為祖國效一點兒犬馬之勞。他用對我這種身份的人恰如其分的熱情接待了我,批評我為祖國效力柵柵來遲。公使說當天晚上他正要宴客,剛好有一位嘉賓因病缺席,我只有補這位嘉賓的缺,才能獲得公使的原諒。我應允之後,就和公使聊天。一說起來,原來他和我爸爸從小同學,後來又在耶魯大學同窗就讀;一直到我爸爸去世,他倆都是貼心朋友。因此,他吩咐我只要得閑,就來他府上走動走動;我當然願意啦。
說真的,豈止願意,我簡直就是高興。因為假如將來有個三長兩短的,他也許能救我,讓我免受滅頂之災;他究竟怎麼救我我不知道,不過他也許能想出辦法來。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已經不能冒險把自己的底細向他和盤托出;要是在這段倫敦奇遇一開場時就碰上他,我會馬上說清楚。不行,現在我不敢說;我陷得太深了,深到不敢對剛結識的朋友說真話;不過,依我自己看來,也還沒有深到完全沒頂的地步。你知道,這是因為我小心不讓全部外債超過我的支付能力——也就是說,不超過我的那份薪水。我當然不知道那份薪水到底有多少,不過有一點我有把握、也可以想見:假如我幫忙把這個賭打贏了,我就能在那位大亨的職權范圍里任意選擇一個職位,只要我幹得了就行——我當然幹得了啦;這一點我根本不懷疑。說到他們打的那個賭,我才不操心呢;我想必運氣不錯。至於薪水,我想年薪總會有六百到一千英鎊;即使第一年只拿六百英鎊,以後每過一年就要加薪,到我的能力得到證實的時候,薪水總能加到一千英鎊了吧。盡管誰都想借給我錢,我卻找出各種各樣的借口婉言謝絕了一大部分;這樣我欠的債只有借來的三百英鎊現款,再加上拖欠的三百英鎊生活費和賒的東西。我相信,只要我依舊小心節儉,靠我下一年度的薪水就能補上這一個這剩餘日子的虧空,何況我真是格外小心,從不大手大腳。只等這個月到頭,我的老闆回來,就萬事大吉了;那時,我就可以馬上用頭兩年的薪水分頭向各位債主還賬,也就能立即開始工作了。
當天的宴會妙不可言,席上一共有十四個人。紹勒迪希公爵和公爵夫人以及他們的女兒安妮—格蕾絲—愛蓮諾—賽來斯特—還有一串什麼什麼—德—波鴻女士,紐格特伯爵和伯爵夫人,契普賽德子爵,布拉瑟斯凱特爵士和夫人,幾對沒有頭銜的夫婦,公使以及他的夫人和女兒,還有公使女兒的朋友、二十二歲的英國姑娘波蒂婭•朗姆。沒出兩分鍾,我就愛上了她,她也愛上了我——這一點我不戴眼鏡也看得出來。另外還有一位美國客人——我這故事講得有點兒超前了。這些人正在客廳里等著,一邊吊胃口,一邊冷眼旁觀後到的客人。這時僕人來報:
「勞埃德•赫斯廷斯先生到。」
老一套的寒暄過後,赫斯廷斯瞧見了我,誠心誠意地伸出手,徑直朝我走了過來;手還沒握上,他忽然停了下來,不好意思地說:
「對不起,先生,我還以為咱們認識呢。」
「怎麼,您當然認識我啦,老朋友。」
「不。難道您就是——是——」
「腰纏萬貫的怪物嗎?對,就是我。你別害怕喊我的外號,我聽慣了。」
「嗨嗨嗨,這可真沒想到。有幾次我看到你的名字和這個外號放在一塊,我從來沒想過他們說的那個亨利•亞當斯會是你。怎麼?剛剛半年以前,你還在舊金山給布萊克•霍普金斯打工,為了掙點加班費經常開夜車,幫我整理核查古爾德和加利礦業公司的招股文件和統計數字呢。真沒想到你會到了倫敦,成了百萬富翁、當了名人了!好嘛,這可真是把天方夜譚重演了一遍。伙計,我一下還轉不過彎子來,沒弄明白;容我點時間來理理腦袋裡頭這一團亂麻。」
「可是明擺著,你比我混得也不賴呀。我自己也弄不明白。」
「好傢伙,這真是萬萬沒有想到的事,是吧?哎,咱倆上礦工飯館才不過是三個月以前的事呢——」
「不對,是上快活林。」
「沒錯,是快活林;是過半夜兩點鍾去的,咱們趕那些增資文件用了六個鍾頭,然後到那兒去啃了塊肉骨頭,喝了杯咖啡,那時我想勸你跟我一起來倫敦,還主動要替你去請長假,外帶為你出全部路費,只要那筆生意做成了,再給你好處;可是你不聽我的,說我成不了,說你的工作斷不得,一斷,再回去的時候就接不上茬了。可是如今你卻到這兒來了。稀奇稀奇!你是怎麼來的,你這種不可思議的地位到底是怎麼得來的呢?」
「啊,純系偶然。說來可就話長了——怎麼說來著?簡直是一篇傳奇。我會原原本本告訴你,不過現在不行。」
「什麼時候?」
「這個月底。」
「那還得半個月呢。對一個好奇的人來說,這胃口吊得可太過分了。就一個星期吧。」
「不行。慢慢你就知道到底是為什麼了。接著說,你的生意怎麼樣了?」
他的精神頭馬上煙消雲散,嘆了一口氣說:
「你說得可真准,亨利,說得真准。我要不來才好呢。我不想提這件事。」
「你不講可不行。今天咱們走的時候,你一定要跟我走,到我那兒去呆一夜,把事情都講給我聽。」
「啊,讓我說?你這話當真?」
「不錯,我要從頭到尾地聽,一個字也別落下。」
「太謝謝你啦!我在這兒混到這個地步,不成想又碰到有人用言辭、用眼神關心我、關心我的事了——上帝!就為這個,你該受我一拜!」
他用力握住我的手,精神振作起來,此後就心境坦然。高高興興地准備參加那場還沒開始的宴會了。不成,又出老毛病了——在荒唐、可恨的英國體制下,這種問題總要發生——座次問題解決不了,飯就開不成。英國人出外赴宴的時候,總是先吃了飯再去,因為他們知道風險何在;可是並沒有人告誡外來的客人,這些外來客就只有自討苦吃了。當然,這一次沒人吃苦,因為大家都赴過宴,除了赫斯廷斯以外都是老手,而赫斯廷斯自己在接到邀請時也聽公使說過:為了尊重英國人的習慣,他根本就沒有備正餐。每個人都挽著一位女士,魚貫進入餐廳,因為通常都是這么乾的;然而,爭議就此開始了。紹勒迪希公爵想出人頭地,要坐首席,他說他的地位高過公使,因為公使只是一個國家、而不是一個王朝的代表;可是我堅持自己的權利,不肯讓步。在雜談欄里,我的位置高過皇室成員以外的所有公爵,據此我要求坐那個位子。我們各顯神通爭執了一番,解決不了問題;最後他不明智地想炫耀自己的出身和先人,我算清他的王牌是征服者威廉,就拿亞當來對付他,說我是亞當的直系後代,有姓為證;而他只不過是旁支,不光有姓為證,還能從他並非悠久的諾曼人血統看得出來;於是我們大家又魚貫回到客廳,在那兒站著吃——端著沙丁魚碟子和草莓,自己湊對,就這樣站著吃。在這里座次問題沒有那麼嚴重;兩位地位最高的客人擲硬幣猜先,贏的先吃草莓,輸的得那枚硬幣。地位次之的兩個接著猜,然後又是以下兩位,依此類推。用完小吃以後,搬過桌子來打牌,我們打克利比,一把六便士的彩。英國人從來不為玩而玩。假如不贏點什麼、輸點什麼——至於輸贏什麼倒無所謂——他們決不玩。
我們度過了一段美妙的時光;當然說的是我們——朗姆小姐和我。我讓她鬧得魂不守舍,只要手裡的牌超過兩順,我就數不清楚了,自己的分已經到了頂也看不出來,又接著從旁邊的一排插起,這樣打下去本來是把把必輸,幸好那姑娘彼此彼此,和我的情況一模一樣,你明白嗎?於是我們兩個人的得分總是到不了頂,分不出個輸贏來,倆人都不在乎、也不想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只覺得彼此都很快活,其餘的我們統統不聞不問,也不願意讓人攪了興頭。於是我告訴她——我真那樣做了——告訴她我愛她;她呢——嘿,她臊得連頭發根都紅了,不過她喜歡著呢;她是說了,她喜歡。啊,我何曾經歷過如此美妙的夜晚!每打完一把,我算分的時候,總要添油加醋,要是她算分,也心照不宣地和我一樣數牌。喏,就算我說「跟兩張牌」這句話,也得加上一句「哇,你真好看!」她呢,一邊說「十五得兩分,十五得四分,十五得六分,還有一對得八分,八分就算十六分,」一邊問:「你算算對不對?」——她的眼睛在睫毛後頭瞟著我,你是不知道:那麼溫柔,那麼可愛。哎呀,真是太妙了!
不過,我對她可是襟懷坦白,光明正大。我告訴她,我連一個小錢都沒有,就有一張她聽說過的、被炒得沸沸揚揚的百萬大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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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5月11日 星期四 晴

前幾天,我們在工地閑了三天了,材料一直沒到。聽老陳說,廠家生產忙不過來,至少還要等十天才發得出貨。
老劉和小張在抱怨這個月掙不了幾個錢了,我卻打起了主意。
我對老陳說我有一個遠房表哥以前在開橋架廠,看他那兒有沒有貨。我在說這話的時候眼皮都不眨一下。
老陳說這種大的材料他做不了主,要由董總決定。
董總就是我們這個施工單位的包工頭,瘦瘦的,鼻樑上架一副眼鏡,據說是學建築專業出身的。
我把對老陳說的話對董總說了一遍後,董總說:「不行,這是指定了品牌的,做竣工資料的時候得有該品牌的合格證。」
我提醒他,橋架不是每一米都有合格證的,他好像醒悟過來了,叫我趕快聯系。
做過工程的人都知道,有時催工期比催命都厲害。如果你趕巧了,業務其實很容易敲定的,並且價格、付款方式都好談。
我離開董總的辦公室,小跑著離開了工地,打了一個計程車(我都記不起有多久沒坐過計程車了),在一個網吧門口停了下來。
我在網上瘋狂地搜尋C市的橋架廠,挨個打電話問有沒有現貨,有現貨的就是我「表哥」。
也不知打了多少個電話,「表哥」終於找到了。
在一個偏僻得近乎荒涼的地方,我找到了這個廠。
「表哥」姓趙,江浙一帶的人,叫趙均。我和他相談甚歡,很快敲定了細節。我讓他咬住價格,合同一旦簽訂,他得馬上給我打一張欠條,待他收到款後立即付給我。
我曾設想過表哥會把我甩開,所以對表哥說:「我和施工單位有些關系,我還在裡面上班呢。」暗示他不要打什麼歪主意。
兩邊都成了我的親戚,我暈。
今天上午,趙均搞定了合同,下午送貨到工地,我也拿到了欠條。趙均供了900米橋架,規格為200*100,56塊錢一米。趙均給我的價格是52塊錢一米,加上三通、彎頭、支架等東西,趙均給我打了5000塊錢的欠條。

2006年5月21日 星期日 晴

今天,趙均收到了貨款,我如願拿到了5000塊錢。
5000塊錢拿在手裡,厚厚的一摞。我心裡就有了一種很踏實的感覺,覺得自己一下子變成了有錢人。
我決定先還老劉和小張的錢,後來想想,只還了小張的。老劉的錢先欠著,過幾天再給他。如果都還給他們,他們免不了要問我從哪兒賺到這么多錢。雖然這錢並不算骯臟,但又何必多費口舌。
晚上,我到弟弟那裡去了一趟。我住院的時候,弟弟四處借錢給我治病,當時治病緊急,弟弟借錢的時候都是說幾天就還。現在過去這么久了,不知道弟弟怎樣面對他的那些朋友。
弟弟正在吃飯,一大碗面條,呼哧呼哧往嘴裡送。看見我,他站起來把凳子讓給我,自己坐到了床邊上。
我把錢遞給弟弟,說:「這是3000塊錢,先去還賬。」弟弟接過來笑了一下,問我還有沒有,說昨天有幾個朋友來找他要錢了。
我把原本准備還老劉的1000塊錢拿給弟弟。過幾天就要領工錢了,欠老劉的錢等領了工錢再還他。
這幾年來,我和弟弟就是這樣,用有限的幾個錢來不斷地堵窟窿,哪裡最急就堵向哪裡。

2006年7月22日 星期六 晴

我一直認為建築行業是機會最多的行業,房地產熱得像火,國家也在大力發展基礎建設。我發現凡是干與建築行業相關的工作的人,個個都活得比較滋潤。
所以我覺得我在建築工地當民工也是一種幸運,它讓我對這個行業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我們干一項工作,就得對這項工作有研究。如果僅僅是為了混一份工資,那麼這工作要麼干不長,要麼就會被工作壓垮。
我得研究。
同趙均有了這次合作後,我開始考慮兼職在工地推銷橋架。我發現我還是有一定優勢的,當了這么長時間的橋架安裝工,我對橋架已經相當了解了,橋架質量的好壞,基本上用手就能夠感覺出來。
我為什麼不好好利用這樣的優勢呢?
我讓趙均給我印了名片,談好分成的比例,工余的時間,就在各建築工地轉悠。
橋架這玩意兒是大宗買賣,工地的材料員一般都做不了主。做主的要麼是甲方,要麼是工程承包方,但目標客戶還是很好找的,只要建築整體框架出來了,那麼差不多就該采購橋架了。
但多數時間是碰壁,很多次,我找到橋架采購方,還沒開口說話,就被人「揮手再見」了。
好在我已習慣了這樣的碰壁,在可能的客戶面前,我寧可放棄尊嚴,也不願放棄機會。
我堅信一點:只要堅持不懈,總會找到成交的客戶的,也許,就是下一個。
我始終都在為「下一個」而努力著。只要稍一有空,我就會出去尋找工地。即便是晚上躺在工棚里,我也會琢磨手頭的客戶信息。
其間有一個客戶對我的印象還可以,原本他准備分一小塊業務給我,試著合作,但他卻沒能聯繫上我。那天,我們正在工地搶一段進度,電錘的嗚嗚聲蓋過了手機的聲音,等我發現有幾個未接電話而打過去的時候,他已經很生氣了。他覺得我做事不靠譜,不願意再把機會給我了。
為此我郁悶了好長時間,覺得這簡直就是造化弄人。
但我仍然不氣餒,相反,這更讓我產生了信心。我覺得,我又回到了剛到C市時的狀態。那個時候,我也是心無旁騖,專心干工作。
老劉和小張見我一有空就往外跑,整天鬼鬼祟祟的,開玩笑問我是不是到外面去泡馬子,我含糊應答,任由他們取笑。
兩個月過去了,我終於給趙均的廠簽回來一筆二十幾萬元的橋架合同。
趙均自然很高興,一個勁兒要求我到他們廠去搞銷售,許諾給我高額的提成。我沒有答應趙均,只是向他預支了一部分提成,還了所有的債務。
無債一身輕。

2006年7月24日 星期一 晴

我決定告別我的民工生活,因為我已想好了我未來要走的路。
四個月前,為了不致餓死,我不得不棲身民工隊伍。
四個月後,我已經決定離開給了我生存機會的工地了,帶著對未來的憧憬。
我曾經花了三年都沒有找到合適的位置,現在,只用了四個月,就找到了我未來要走的路。
這四個月,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個人的出路,是在工作當中尋找的,而不是坐在那裡想出來的。
如果我不當民工,我就不會知道橋架這玩意兒,更不會知道它能給我帶來收益。
所以,我們不應該抱怨工作的好壞,有工作就不錯了,要想發展,還得自己在工作當中留心機會。
要離開了,還真有點兒捨不得。
不是我喜歡這個職業,而是這里很隨意。雖然苦一點兒累一點兒,但大家的境況差不多,沒有太大的貧富懸殊,沒有地位上的貴賤差別,高興了就哼幾句不成調的歌,不高興了粗話張口就來。
大家平等相待,沒有心理負擔,踏實。
然而,很多事情身不由己。
沒有任何人知道我當民工,連弟弟都不知道。
假如我的父母知道我在工地當民工,會帶給他們怎樣的震撼?
還有我的那些善良的鄉鄰,我的那些視我為驕傲的親戚,我要對得起他們曾經饋贈給我的恭維話。
一個合格的民工顯然夠不上讓他們驕傲的分量,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
本來我想一個人悄悄地離開工地,但是,我割捨不下和工友之間的這種兄弟情誼。特別是老劉和小張,我們就像一個戰壕里的戰友,一起沖鋒陷陣,我們之間,有感情。
還有老陳,如果沒有他,我進不了這個工地。他是我的恩人。
我決定請他們吃一頓飯,表達一下我對他們的感激之情。
我選在一個離工地較遠的餐館——我不想驚動太多的人。
我通知了小玉,小玉特意向她所在的餐館請了一會兒假,不一會就過來了。
大家坐定,我先恭恭敬敬地給老陳敬了一杯酒,感謝他幫我找到這個工作,接著又給老劉和小張分別敬了一杯酒,感謝他們在我最需要錢的時候借錢給我。
我的鄭重讓他們有些納悶,於是我告訴他們:「我要離開了。」
老劉張大了嘴巴,他問我是不是他們哪些地方做得不好,得罪 我了。
善良的老劉總是第一時間在自己身上找原因,這真是種美德。
我搖頭說不是。
小張說:「幹得好好的,怎麼說走就走啊?是不是家裡有事?如果有啥困難,說出來大家一起想辦法。」
小張的話讓我鼻子有些酸。過去幾年來,我一直期待著有人對我說這句話,我終於從工地的一個工友口中聽到了。
我突然有一種傾訴的沖動,便向他們講述了我從一個總經理過渡到民工的經歷。
我說:「我其實很留戀工地生活,只是我怕,怕有熟人知道。」
在我講這些的時候,小玉坐在我旁邊靜靜地流著眼淚。她蟄居在這里,既是為了生存,也是為了逃避。所以我的這種心情,她懂。
老陳的眼睛有些濕潤。他說當初在工地看到我時,我臉色發白,他還以為我是個吸粉的,沒想到我有這么復雜的經歷,不容易啊。
老劉突然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大聲說:「兄弟,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總經理既然能當民工,民工也一定能當總經理!」
夜裡,我們都爛醉如泥。

2006年7月26日 星期三 晴

今天,我又找趙均預支了部分提成的錢。我想先搞定我的婚姻。
婚姻不是用錢可以搞定的,但是,你不能否認錢在婚姻當中的潤滑作用。
另外,我沒有一技之長,除了錢,我憑什麼讓周媛看到希望?
晚上,我把周媛約到一個茶樓,想開誠布公地和她談一談。
在茶樓談感情,對我來說是一種奢侈。但是,為了一個穩定的家庭,這點兒奢侈又算得了什麼呢?
我仍然向周媛隱瞞了我當民工的事實,但強調了我已經找到了未來的方向。
我說了,我不想離婚。婚姻這玩意兒就那麼回事,沒有人能預知下一次婚姻就比現在的好。
既然無法預知未來,不如就把握現在。我是個現實的人。
當然,我也不會賴著這個婚姻——我窮,但不等於我沒志氣。
周媛事實上是個沒主意的人,我並不指望她能給我什麼答復,我希望她回去和她父母商量一下。
周媛明顯地消瘦了——沒主意,並不代表心裡沒焦慮。
我給了她5000塊錢,這是過去三年來我第一次拿這么大一筆錢給她。她遲疑了一下,拿過去默默地揣在兜里。
過了兩天,她打電話問我這段時間到底在干什麼,在哪裡掙的錢,如果不說清楚的話,就讓我把錢拿回去。
我說:「你放心,這錢是干凈的,是我做生意掙的。」
周媛問我到底是做的啥生意,我說是幫別人賣橋架,並且跟她說了橋架廠在哪裡,賣給什麼地方。
周媛見我說得有鼻子有眼,便不再追問,輕輕地掛了電話。

2006年7月28日 星期五 晴

今天,她給我打來電話,說她媽燉了湯,讓我回家去吃飯。
我知道,我和她們家的冷戰總算結束了。

2006年8月2日 星期三 晴

這幾天,趙均一再邀請我到他們廠去上班,我客氣地拒絕了。
我想自己創業。
過去三年來,我嘗夠了失業的苦。假如我到了趙均的工廠,我不能確定未來的哪一天我會不會重新失業。
假如我進了趙均的廠,一旦干不出成績,趙均肯定不會無限期地給我發底薪,最後我還得走人。
一旦干出了成績,可能又會對我提更高的要求,直到某一天我被趙均制訂的任務量壓死。
不是我信不過趙均,而是人性如此。也是環境使然,大家都缺乏安全感。打工者缺,老闆也缺,都在拚命地為未來積累應付危機的資本。
另外,如果我自己單干,我手上有了訂單,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和供貨方討價還價,甚至還可以拿其他廠的價來殺他的價。
這是商業規則。
幾個月前,我還在為混一口飯吃而茫然四顧。現在,卻開始計算起了怎樣才能使利益最大化。
人啊,真他媽的賤,剛喘一口氣,就忘了昨天的傷。

2006年8月10日 星期四 多雲

我又回到弟弟的辦公室。這里,我還承擔著一半的房租。
我笑著對弟弟說:「我回來履行我這半個主人的職責。」
我花了六百多塊錢,找了一家中介公司注冊了一個建材經營部,算是有了一個招牌。並且從法理上說,我也算有了一個合法經營的陣地了。
弟弟仍然修他的電腦,我委託他順帶幫我接一下電話,如果有電話來的話。
我,夾著一個破公文包開始了我的救贖之旅。
我的設想是多團結一些像老陳這樣的工地材料員,如果他們有材料需求的話,就給我打電話,我到市場去采購後給他們送過去,賺點兒差價。
說白了,就是買空賣空,空手套白狼。
事實上,這跟我以前跑渣土運輸的路子是一樣的,只不過換了一個行業而已。
渣土運輸業務我是失敗了,這條路走得通嗎?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未來的路註定不平坦。我沒有其他更多的資源,除了勇氣、信心和決心。
我穿梭於各個建築工地,賠著笑臉招徠業務。
我對各工地的材料員介紹說:「我是專門做工程材料的,價格比較有優勢,希望能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展示一下我的服務質量。」
大多數人會用狐疑的眼光看著我,然後客氣地請我出去;少數人會簡單地向我詢問一些材料的價格,不管我報的價格高還是低,都會來一句「你的價格太高了」,然後打發我走人。
也有個別材料員圖省事,吩咐我給他們送些小材料。
我給一個工地送過兩百米波紋管,賺了20塊錢,除去路費,凈賺12塊,不過這花費了我將近一天的時間。
我也給一個工地送過幾把鐵鍬,除去路費,一分錢都沒賺到。

2006年9月11日 星期一 多雲

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一個月很快結束。我盤點了一下,這個月我的銷售額是780塊錢,利潤是55塊錢,算上我的各種開銷,凈虧一千五百多塊。
我沒有氣餒,我知道客戶關系的建立有一個過程,只要堅持下去,業務就會有好起來的那一天。
我真正的擔心,是怕我堅持不了那麼久,因為供我活動的資金太有限了。注冊完建材經營部後,我總共只剩下兩千多塊錢的現金,第一個月就虧去一千五百多,剩下的這千把塊錢還能供我虧多久?
所以我企盼著馬上就有一筆大點兒的業務到來,好讓我心裡多一點兒底氣。

2006年9月14日 星期四 多雲

業務說來真的就來了。今天,一個工地給我打電話,找我要50圈2.5平方的電源線,但提出要欠半個月的款。
我算了一下,按他給我的價格我能賺一千多塊,但近萬元的進貨款難住了我。我想找我的上游供貨商幫我墊一下,給我半個月的賬期,但供貨商一口就拒絕了。
也難怪,且不說我和他們還沒有打過交道,甚至我連個像樣的辦公場所都沒有。也有建材老闆提出到我公司去看一下,我坦率地告訴他,我那辦公室不好看,我能讓他信任的,只有作為一個人最基本的道德。
當然,沒幾個人相信。
沒有業務固然心煩,有業務而做不了,心裡更煩。這段時間,小玉給了我很大的安慰,她時不時地打電話給我,有一次,她甚至請了假來陪我喝酒解悶。
我對小玉說:「生意這么難做,還不如繼續回AT工地當民工。」
小玉說:「大哥,不到萬不得已,你可千萬別回去。既然當民工不是你的終點,那麼有這么一次經歷就夠了。」
也是,一個人可以選擇永遠當民工,但不能選擇反復當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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