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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老陈说全文小说全文免费价格

发布时间: 2022-03-26 03:13:26

❶ 求 傅玉丽的小说《阳台上的女人》全文。

阳台上的女人

文/傅玉丽

那个年代封阳台还刚刚开始,没有普遍。至少在这个城市还很少看到。
所以那时的阳台更多的就是阳台——就是晒衣服、养花草、放杂物的地方。属于屋子,又自然独立,为屋子延伸出去的部分。与四周围墙的屋子不同,给人提供了从屋里出来透透气,晒晒阳光的空间;既依附又独立,一个可进可退,可攻可守的所在。
为什么这样想,可能是阳台上那个女人的影子给我的印象太深了。
要说起来,我一直没看清她的样子,也没跟她说过话。
在当时,站在阳台上看风景是住在楼上的人的一大优势。
要是楼上的房子不带阳台,就感觉少了个什么。晒衣服、晒太阳倒在其次,人站在上面,往下一喊,往上一望,都会感觉自己既有底气(来自屋子),又有高度(跟楼一样),自然与住在平房或没有阳台的楼房不可同日而语了。
在下面的人也会情不自禁地往上望望,找人就看人家阳台;如果看别人家,第一眼看到的也是阳台。不管怎么说,阳台还是个突出物啊。
比如找陈叔家,我就是先看的阳台。他说住在一栋四单位三楼,那天下班吃了饭后,我就走到了家属区一栋,最前面的那一栋。然后看最右手边的那个边上的单元,然后抬头,就看阳台。一、二、三、四我看到了——三楼的阳台。

天空这时一片橙黄,色泽浓艳,非常甜美,像洒了一地的向日葵。灰色的阳台与楼房如同剪影映在那片黄色之上。一个女人,双臂相抱,头低着,上半身从阳台上冒了出来。几微微地吹动,空气显得清新了一些,她的短卷发有些飞了起来,她却没有抬手动一下。开始我以为她在往下看,可她的样子不是。她在沉思,或者说在懒懒地休息,没有看任何东西。
这个时候正是人们陆陆续续下班之时。下面有自行车和不断进出,还有一些单身职工走过那儿往食堂方向走,声音本来很嘈杂的,可那一时刻,一种与此远离、悠悠的感觉却升了上来。

我吃饭吃得快,就是为了找到这里,当时走得急,还喘气。现在一下子感觉不到喘了,被眼前女人安静、闲闲的,还有几分十分忧郁的样子吸住了。

我本来不认识陈叔的。都知道我来自外地,一个人分配到这个单位,我感觉许多人愿意认识我,喜欢跟我说话。只是有时他们的说话我实在有点受不了。我们是一个电力基建单位,员工基本上工地去了,我刚来,就做些描描图纸,送送文件的活儿。工地去得少。
刚来时,我有时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比如那天,我和小田一起去打饭。小田是和我一般大的女孩子,我们经常在一起的。大老张就笑嘻嘻地说,小麦,我看你们两个小田要能吃点啊。小田长得白白胖胖的,浑身像个白萝卜,可是作为女孩子,谁愿意听到这样的话呢。说人家能吃,不是笑人家吗?小田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了。我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只好装作没听见,也一起走了。另外几个男人就笑了起来。因为在机关,女的本来就少,年轻的更少,我和小田还是非常出众的,只是遇到这样的事儿没办法。
最可气的是还有比这严重的呢。
那天,大老张来电话,叫我送图纸过去。我从资料室里找出了他要的一号、二号图纸,从四楼走到一楼给他,一进他办公室,里面三个男人却拿我打趣。
小麦来了,图纸拿来了没有?
来了,是一号和二号吧。我递了上去。
两个男人拿过来看了一眼,对对,是这个。
大老张瞅了一眼,却笑了。这个对的,可你差了个三号。
三号,你要三号图纸?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三号,对头。三号,
什么三号?我问。
哈哈哈,大老张笑了起来,边笑边吐了口烟。那两个也笑,冲着我说,三号?啊,对。三号,你都不知道。你们女生最知道的了。他们互相挤着眼笑,笑里像躲着个宝贝。我实在不知道那宝贝是什么,那么值得好笑,就问,三号图纸怎么那么好玩呀。
这一说不要紧,更像点着了引线,他们三个轰地一下一齐笑了起来。
我感觉有什么不对了,突然反应过来,脸一下红了。
这帮人太流了。
从学校到单位,我哪时想得到会遇到这样的事儿呢。没文化,我只能在心里这样说。当然,我这样说他们,并不是有其他意思。可能每天的工作太单调了,只能以这种方式来消遣了。陈叔这个人就和他们不同。你看,他每次看上去都干干净净,特别白净,而且文雅。不像其他男人那么皮肤黑,身材壮,粗口。而且每次看着人都笑咪咪的,很有修养。那些男人开的玩笑我从来没听见他开过。他看图纸时,我发现手指甲好干净,不像别的男人充满了黑色或黑色的污渍,身上经常穿着白色的衬衣,不像别的男人穿T恤,显得白净而庄重。那次三号图纸的事儿发生时,他正经过大老张办公室,看着全室的男人笑,他没有进来,而是向我招手,小麦小麦,来一下。
来,喝杯水,他递给我一杯水,我正要还资料,你来了正好,等下麻烦你帮我把这份图纸带到四楼,还回资料室,谢谢你了。
他声音温和,态度谦逊,办公室里特别干净,我感觉刚才的不快一下消解了很多。

小麦,你是四川人吧。他又问,听你口音像。四川是个好地方,自古就好,我以前去过,陈叔跟我拉起了家常。
说实话,分配到这里,我很想家,他这么一问,我眼圈里有眼泪在晃。也不知是因为提到了家乡,还是因为刚才的事儿。我赶紧转身跑开了。

我怎么从没发现这座城市这么美的黄昏?因为这里夏天热得要命,像个从早到晚不停在蒸的大蒸茏,我一来就出鼻血,后来吃了绿豆不行,连莲心都吃了才好。冬天又太冷了,还没有火烤,干扛着。单位上可以烤电炉,电炉烤多我皮肤又干又庠,还像爬满了蚯蚓一样,还出鼻血。我一点好印象也没有。
不过,现在现在天空真美,那色彩像过滤过一样,把平时的一样都滤掉了,显得柔和优美。有阳台和女人的影子相衬,显得更好看

上周,我下班时,陈叔叫住了我。我这里有一个你们老乡啊,知道吗?
老乡,我有点意外。这个老陈,不,小陈,也不对,看上去他有四十多岁,相当于叔叔辈的,应该叫陈叔了。他这么说,真让我有些高兴。那天我叫他陈工,他就把手一挥,叫陈叔陈叔,我比你辈份大。
明天我带她到你那儿。
到了一个陌生城市,我还特别想遇到老乡什么的。至少可以说说家乡话啊。可也怪了,就是没碰到。那天晚上我老在想,老乡是什么样的,干什么的。
陈叔第二天来了,后来跟着个人。我一看,跟昨晚想了半天的那个一点也不一样。中年妇女,可能跟陈叔一般大,大脸,加上烫了个包满头的卷发,更显得头大。一件黑底洒满小白花和小红花的宽大衬衫,黑色上描金线的踩脚裤,一双小细跟黑底鞋,显得头重脚轻,颤颤巍巍。
这是我秘书。陈叔把王老乡一介绍,突然转身指向了我。
我一时心里有点纳闷,秘书?还没来得及作反应,陈叔又急急地说,你们认识了,下次多聊聊,多聊聊。我感觉老乡阿姨有点疲惫的样子,并没有显示出太多兴致。是不是路上太累了,我当时想。他们没有多说什么,只呆了一下,就勿忙走了。
要说起来,我真有点奇怪,怎么走得那么快?介绍完了就走了。

陈叔的家就在单位家属区。晚上去职工食堂吃饭或澡堂洗澡都会经过那里。
晚上去洗澡,水雾弥漫,水声哗哗,我边洗还边想这事儿。我想起来了,我是反应过来了的,只是我当时的脸上依然挂着笑,没有来得及反驳他或追问他。
这种职工澡堂,现在也很少见了。是那种有一排排面对面笼头的高大宽敞的澡堂。在那个年代,人们之间还是比较融合的,比如这种澡堂就最能体现这个特点。下了班三五成群的约着去澡堂,边洗边聊天,也不怕彼此见到对方的身体。出来了,又一起端着盆,提着桶,梳着湿头发回去,感觉自在而放松。男澡堂那边有时还会传来几声大吼或听见某人边洗边喊上几嗓子,很有意思。
澡堂有两排管子,许是人来得不多,两排水笼头只开了一排。这下人都跑到这一排,倒显得多了。脱了衣服我缩着肩到处找空位。看着人家打湿了头发,就赶紧过去。打湿了头发就得让出位置,让别的人冲,这似乎是一个规距。
左边的这个笼头下,一个女孩已打湿了头发,我冲了过去。一个老太太和另一个女也冲了过去。可女孩纹丝不动,边在头发上打洗发水,边侧着冲身上。你冲好了吗?老太太轻声说。女孩转了下身,没理她。
老太太愣了一下,突然用肩撞了她一下,把她撞离了水。她可能没料到会这样,有些趔趄。干什么?女孩叫了声,我先来。你先来,我还先生呢,老太太声音很响,很粗,中气十足。她用右只手臂形成墙壁,左手招呼边上的中年妇女,过来,洗。
哼,女孩鼻子里发出了声音。
中年妇女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可只一下,她就听从老太太的话,进入了老太太给她留空的位置里,冲洗了进来。
中年妇女头发短,卷发,冲得很快,她一直低着头,冲完马上侧身让老太太 冲。
老太太身体像长了根似的挺立着,双臂松动下来,边冲边护着位置。她们在一个水笼头下相互不让。来来,老太太又喊我,别站着,来冲一下。我们三个人挤在一起。那女孩一下冲了出去,不跟你们一样。
不跟谁一样啊,老太太接了一句,当然不一样,你以为你年轻?
这话显然让女孩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老太太却大声叫道,我还年轻过呢。好像是说你并不年轻,还比不上我,我还年轻过。一下子女孩的气焰就消了下去,躲到了一边,不过来了。
我不由得多看了这个老太太几眼,头发全白了,有些富态,一看就是个北方老太太。女孩败下阵来,不哼声了,澡堂的哗哗声和水雾慢慢吞没了一切。

我记住了老太太。就是没想到两天后我又见到了她,就是在陈叔家里。我没料到他会请我去他家。跟你老乡聊聊,她一个人不好玩。他这样说的。

我来到他说的那栋楼,正好看到在黄昏的色泽映衬下,那女人与阳台合而为一,不,整栋楼都显得与平时不同的感觉。

也奇怪,这栋楼没有一家封阳台的。
我正想着阳台上的女人,她又抬起了头,面无表情,似乎刚才并不是在看我,只是不巧看见了而已。她脸看不情,可样子很超脱,似在深思,梦游。这种状态令我有些屏气。毕业到现在,我从学校到单位,好像一下从真空进入了现实之中,没有过渡,没有衔接,心里都是硬硬的了,现在却软了一下,莫名地忧伤袭了上来,让我一下子脱出了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状态。

一步,又一步。我开始上楼,
可不一会儿就听到了上面的声音,上来,上来,是陈叔。老式的五层楼,我一级一级上去,走到了三楼。
是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跟我家里的一样。进门就是客厅兼饭厅,一南一北两房间,北的大些为主卧,南面的小些,为次卧。阳台是南面。

老乡还是穿着那身衣服,她和陈叔一起在门口等我。进了门,我们一起坐在的客厅一条长沙发上。一个老太太出来给我倒了水,她头发全白了,有些富态,请喝茶,一开始我还没注意,她一开口我就听出来了,正是那天澡堂里那个老人。

这是我妈妈。陈叔笑逐颜开,对我介绍道。
老人家好。我站起来,可老人并没认出我来。
坐坐,你们聊。老太太转身走了,进了橱房。刚来这个地方,又都是长辈,我不好多看、多转,就坐着。我隐隐感觉阳台上有人。不,不是感觉,而是断定,刚才我还看见了着,三楼靠右,没错。她没有出来,也没有过来,应该一直在那儿。

老乡拿起茶几上一盆毛豆,有一下没一下地剥着。
你不要剥了,陈叔对她说,拿开了毛豆,我妈会剥的。他端进橱房。
我突然想起来了,这个老乡那天陈叔说是做贸易的,不知做什么贸易。
她的话太少了,就是说了她是哪里的人,家住在哪个位置的,别的都没说。我有点失望。要说起来,我们的语言还有点不完全一致,因为隔的远,她在市区,我在郊区,家乡话也不是完全一样的。我不知怎么回事儿,肚子里的家乡话像抢着往外跑似的,我对她说起家乡话来。
你第一次来这儿吗?
恩。
这儿好冷,习惯不?
还行。
她的句式都好短。而且脸上始终没有完全展开,就像深含着什么。包括她的身体,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的样子,块头显了出来。好像有一半心思不在这里似的。难道她的生意做得不好?还有她和陈叔是什么关系?
……我真想多问问。
倒是陈叔反应快,他打断了我,不,打断了我们的家乡话交流。
小毛她这几天正发愁呢,她带了些酒来,要销售出去,你看有什么办法没有?
我的家乡出好酒,可出酒的地方离我十万八千里,而且我也不懂酒,更别说什么销售了。可我的嘴巴说得快——我看看,我说得是普通话,很胸有成竹的样子,以此阻止着自己心中的不解与怀疑。

老太太又走了过来,她给我削了个苹果。吃吧,你看看,房子太小了,她眼睛看着我,转了下身,手臂稍稍张了一下,以示房子太小。能多个房间就好了。
可以封阳台嘛,陈叔依然笑容满面,接着母亲的话说。现在都时兴封阳台,我们这儿也会封的。
我的嘴又快了,是啊,我老家就封了阳台,那儿就有很多封的。我的嘴不知为什么没有顾忌,似乎就是想说似的。封了好,安全,还可以住人,当房间。
我想起了家里封了阳台后,弟弟就住在那儿。两室一厅,我们都大了,不好再住在一起了,我家里的阳台拉上了窗帘,三面一拉,成了弟弟的房间。我们那儿基本都封阳台,我敢说,封阳台,与其说是美观,不如说是实用。现在社会治安越来越不好,小偷经常从阳台上爬上来行窃,封了安全多了。

呵呵,这个——以后再说,总有别的办法,老太太似乎并不太上心,那样不会憋得慌。我不管你们的事儿,这个小姑娘我看着喜欢,有空来玩啊。老太太将的手中的毛豆盆一抖,毛豆皮跳了起来,用手把拉了一下,她又进了厨房。
小麦啊,下次到工地,可以说说酒的事啊,陈叔说。
我确实马上要到工地出差,看来陈叔知道了。今天就是要说这个事儿。

我啃了口苹果,很好吃。老乡面前茶几上也有一个,陈叔递给了她。你怎么不吃?老乡左手拿起苹果,右手拿起水果刀,切下一片一片小小的,往嘴里送。她没有说家乡话了,而是说起了普通话,我俩都说普通话了,有什么东西在改变了。
我想看看阳台,看看上面的人,可又不好意思 说。想着她会过来,就一直盼着,可一直到走,她也没露面。
房子不错,干净得很,也不小,只是坐在那儿,或站着那儿,我感觉有些紧绷绷的,说不出是什么。
难道我看错了,阳台上没有人,没有那个女人?反正出来后我又往上回望,真是没有,没有一个人。

那天傍晚都怪怪的。
过了好些天,没见他们来找我,我有松了口气的感觉。这天我正要去洗澡,一下楼遇到了老乡。她端了个脸盆,。正往小区外小卖部方向走,也看到了我。
毛姨——
啊,我要去洗个澡。
看到她的脸盆里面放着毛巾,梳子,没有香皂后,我从自己的脸盆里拿出一块香皂,给你。
噢,她低低地叫了一声,没说谢谢。我像怕见到什么似的,也不洗澡了,赶紧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那个瞬间,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之间轰响。我感觉她特别需要帮助,她似乎也看出了我是干什么的,只是我们彼此什么也没说。我也更坚定了要帮她的决心。第二天出差,我真提着几瓶酒去了,跑到了工地食堂,找到了副厂长。
厂长,你这儿需要酒吗?每天工地不少人吃饭,我想消化点酒不算什么。还真不错,工地食堂买了一件,就是一箱。
第二天回来,大老张看见了我。哟,听说小丫头现在会做生意了?可以下海了啊?
我马上说,不是的,是我一个老乡来这儿卖酒,我帮她想想办法。可我真怕大老张那嘴又说出什么来。不是老陈的?不是。可能是我脸上的真诚,让他相信了。
你怎么会卖酒啊?我有个朋友开了个饭店,你拿一些卖给他吧。诺,就是洗马池那儿。大老张写了个地址和电话。
下午,我照着地址,真找到了一个小酒店,不错,要了三件。
我是和老乡一起去的,返回的途中,老乡有些兴冲冲的,路也走得快了,只是没说什么话,但我感觉她心理上轻松了不少。因为她主动问我,洗马池是什么意思。我吱吱唔唔半天,也说没明白。要是现在她问了,我就可以告诉她了,当年我确实不知道,也不好装作知道。只是对她提这样的问题感觉好了些。
我想问问她和陈叔的关系,可不好开口。

上班后,碰到大老张,我想表示一下感谢。又是给他送图纸时,我送了图纸,说,那酒,谢谢你啊。什么酒?你说什么呀,哪知道大老张低头看着图纸,说道。然后像不认识我似的,跟边上的人指点着图纸。
就是这个地方,这里的数据要改一下。你再去找一下去年的这份新图纸,我要和老的对比一下。
他在向我传达指令,我只得出去,返身找图。
待找了回来,我还想说说那事时,发现大老张他们根本不给我机会了。小麦啊,生命在于运动,你每天跑上跑下,真是锻炼啊,他笑嘻嘻的。
女孩子跑跑好,腿细。他又跟边上的同事说。
你不是说女孩子腿粗好看吗?同事回了他一句。
那当然,细得有什么好看,腿粗的好看……
……
我知道他们又要说这种话题了,忙说了声我还有事,匆匆走开了。真烦人啊,他们就是这么没个正经。陈叔就和他们不一样,看上去热情而正派。只是我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儿。

老乡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没跟我说再见。陈叔说是到工地去了,也有说是下海了。反正很长时间没有看到了。
我问大老张,大老张一乐,人家发财去了。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下工地?下海?
你有什么事?大老张不放心似的,问。
他家还在这里,老妈和老婆都在。你——他停了下,没跟他有什么事儿吧。

啊,没有。我和他有什么事呢?什么也没有。我不是他的秘书,也不是他的朋友,只是一个同事。
你可能不知道,他经常给人介绍老乡,他和老婆离婚了,早离了。大老张显然是相信我的。就是——他嘴角向下泯了一下,又向上泯了一下,笑了。老婆一直住在他家,好像和她妈在一起。

就是站在阳台上的那个人吗?
那——那个妇女就是跟她一起洗澡的那个?
我心里急速转动着。
我还看过她的身体,没有太特别,样子也没记全。只是她没说话,没听见她的声音。她安静、听话,任由老太太照顾的情形一下浮了上来。
那女的经常站在那儿。还好有个阳台,不然到哪里去呢。

那一年,家属区陆陆续续开始有人封阳台了。
只是三楼一直没动。

那几天,我心里就像惦记着个事儿。每天黄昏时,我就故意走到家属区楼下,装作无意的样子,往上望去。那样子就像眼睛眯了砂子似的或者流了点鼻血。我再一次看到了三楼阳台,还有阳台上那个女人,虽然只是一个影子,可我看见了。黄昏里,既凄美又苍凉,牢牢焊在那片苍茫之中。

呃,你不知道,你上次卖的酒是假的呐。大老张一说,我反应过来。他没有忘掉我老乡那事儿。假的,这让我一下不知说什么好。
我不知道啊。我感觉自己像被打了一巴掌,脸上烧烧的,像作了贼似的。怎么会这样?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老乡,相信得并没有什么根据,另外我并也不认识真假,又怎么不会是这样呢?
没事的,丫头。我估计你不知道,大老张拍了下我。这让我很舒服,感觉到信任和安慰。他家里就他妈最清醒。
你说的是那老太太。
对,老太太明事理,厉害。没有她,他老婆怎么办,不给他气死。她没有工作,怎么生活。
过了一段时间,我看见陈叔和一个女人走在一起。他看着我依然笑容可掬,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我赶紧转身,怕又成了他的秘书。
那年回家,我特地看了看家里的阳台,封了,多了一个屋子,可又减少了什么。这跟窗户外面装上防盗网一样。阳台少了新鲜,多了阻隔。
就想到了陈叔家,他为什么离婚,又怎么会离了还住在一起?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在一起生活的。谁到了他家,都知道,只有阳台是最好的一个地方,接卧室,通外面,进出自由,几个房间比下来,还就那儿最好了。我不知道陈叔和他老婆是怎么回事儿。如果她们之间离婚不离家,似乎老太太作用很大。她在护着她。
在澡堂里,在阳台上,那个女人,那个一直模糊的女人一直存在。也就是说她一直存在于陈叔的生活中。前妻占据着这个一个地方,老妈又称房子太小了,任是谁也听得明白里面的意思。
别说是老乡,任何人住在那儿,天天只能在卧室与客厅或厨房里转悠,谁都住不久。
占据了阳台的女人,其实比室里的女人自在。这样一想,我像变成了老乡似的,难怪她一直不是很自在,开心。那样的关系如何能从容?
只是想到我还成了一件导具,好像在扮演着什么。
有些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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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后红起脸来,准备彼此回避。但是每次总又同时彼此对望着,理会到对方
有一种吸引力,使自己不容易立刻实行逃脱的举动。于是在一个下午,我们
便有意距离彼此不远地同立在张家楼前,看许多人用旧衣旧鞋热闹地换碗。

还是绣绣聪明,害羞地由人丛中挤过去,指出一对美丽的小磁碗给我看,
用秘密亲昵的小声音告诉我她想到家里去要一双旧鞋来换。我兴奋地望着她
回家的背影,心里漾起一团愉悦的期待。不到一会子工夫,我便又佩服又喜
悦地参观到绣绣同换碗的贩子一段交易的喜剧,变成绣绣的好朋友。

那张小小的图画今天还顶温柔的挂在我的胸口。这些年了,我仍能见到
绣绣的两条发辫系着大红绒绳,睁着亮亮的眼,抿紧着嘴,边走边跳地过来,
一只背在后面的手里提着一双旧鞋。挑卖磁器的贩子口里衔着旱烟,像一个
高大的黑影,笼罩在那两簇美丽得同云一般各色磁器的担子上面!一些好奇
的人都伸过头来看。“这么一点点小孩子的鞋,谁要?”贩子坚硬的口气由
旱烟管的斜角里呼出来。

“这是一双皮鞋,还新着呢!”绣绣抚爱地望着她手里旧皮鞋。那双鞋
无疑地曾经一度给过绣绣许多可骄傲的体面。鞋面有两道鞋扣。换碗的贩子
终于被绣绣说服,取下口里旱烟扣在灰布腰带上,把鞋子接到手中去端详。
绣绣知道这机会不应该失落。也就很快地将两只渴慕了许多时候的小花碗捧
到她手里。但是鹰爪似的贩子的一只手早又伸了过来,将绣绣手里梦一般美
满的两只小碗仍然收了回去。绣绣没有话说,仰着绯红的脸,眼睛潮润着失
望的光。

我听见后面有了许多嘲笑的声音,感到绣绣孤立的形势和她周围一些侮
辱的压迫,不觉起了一种不平。“你不能欺侮她小!”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威
风地在贩子的胁下响,“能换就换换,不能换,就把皮鞋还给她!”贩子没
有理我,也不去理绣绣,忙碌地同别人交易,小皮鞋也还夹在他手里。

“换了吧老李,换了吧,人家一个孩子。”人群中忽有个老年好事的人
发出含笑慈祥的声音。“倚老卖老”地他将担子里那两只小碗重新捡出交给
绣绣同我:“哪,你们两个孩子拿着这两只碗快走吧!”我惊讶地接到一只
碗,不知所措。绣绣却挨过亲热的小脸扯着我的袖子,高兴地笑着示意叫我
同她一块儿挤出人堆来。那老人或不知道,他那时塞到我们手里的不止是两
只碗,并且是一把鲜美的友谊。

自此以后,我们的往来一天比一天亲密。早上我伴绣绣到西街口小庐里
买点零星东西。绣绣是有任务的,她到店里所买的东西都是油盐酱醋,她妈
妈那一天做饭所必需的物品,当我看到她在店里非常熟识地要她的货物了,
从容地付出或找入零碎铜元同吊票时,我总是暗暗地佩服她的能干,羡慕她
的经验。最使我惊异的则是她妈妈所给我的印象。黄瘦的,那妈妈是个极懦
弱无能的女人,因为带着病,她的脾气似乎非常暴躁。种种的事她都指使着
绣绣去做,却又无时无刻不咕噜着,教训着她的孩子。

起初我以为绣绣没有爹,不久我就知道原来绣绣的父亲是个很阔绰的人
物。他姓徐,人家叫他徐大爷,同当时许多父亲一样,他另有家眷住在别一
处的。绣绣同她妈妈母女两人早就寄住在这张家亲戚楼下两小间屋子里,好
像被忘记了的孤寡。绣绣告诉我,她曾到过她爹爹的家,那还是她那新姨娘
没有生小孩以前,她妈叫她去同爹要一点钱,绣绣说时脸红了起来,头低了
下去,挣扎着心里各种的羞愤和不平。我没有敢说话,绣绣随着也就忘掉了
那不愉快的方面,抬起头来告诉我,她爹家里有个大洋狗非常的好,“爹爹
叫它坐下,它就坐下。”还有一架洋钟,绣绣也不能够忘掉“钟上面有个门”,
绣绣眼里亮起来,“到了钟点,门会打开,里面跳出一只鸟来,几点钟便叫
了几次。”“那是——那是爹爹买给姨娘的。”绣绣又偷偷告诉了我。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爹爹抱过我呢,”绣绣说,她常同我讲点过去的事
情。“那时候,我还顶小,很不懂事,就闹着要下地,我想那次我爹一定很
不高兴的!”绣绣追悔地感到自己的不好,惋惜着曾经领略过又失落了的一
点点父亲的爱。“那时候,你太小了当然不懂事。”我安慰着她。“可是..
那一次我到爹家里去时,又弄得他不高兴呢!”绣绣心里为了这桩事,大概
已不止一次地追想难过着,“那天我要走的时候,”她重新说下去,“爹爹
翻开抽屉问姨娘有什么好玩艺儿给我玩,我看姨娘没有答应,怕她不高兴便
说,我什么也不要,爹听见就很生气把抽屉关上,说:不要就算了!”——
这里绣绣本来清脆的声音显然有点哑,“等我再想说话,爹已经起来把给妈
的钱交给我,还说,你告诉她,有病就去医,自己乱吃药,明日吃死了我不
管!”这次绣绣伤心地对我诉说着委屈,轻轻抽噎着哭,一直坐在我们后院
子门槛上玩,到天黑了才慢慢地踱回家去,背影消失在张家灰黯的楼下。

夏天热起来,我们常常请绣绣过来喝汽水,吃藕,吃西瓜。娘把我太短
了的花布衫送给绣绣穿,她活泼地在我们家里玩,帮着大家摘菜,做凉粉,
削果子做甜酱,听国文先生讲书,讲故事。她的妈则永远坐在自己窗口里,
摇着一把蒲扇,不时颤声地喊:“绣绣!绣绣!”底下咕噜着一些埋怨她不
回家的话,“...同她父亲一样,家里总坐不住!”

有一天,天将黑的时候,绣绣说她肚子痛,匆匆跑回家去。到了吃夜饭
时候,张家老妈到了我们厨房里说,绣绣那孩子病得很,她妈不会请大夫,
急得只坐在床前哭。我家里人听见了就叫老陈妈过去看绣绣,带着一剂什么
急救散。我偷偷跟在老陈妈后面,也到绣绣屋子去看她。我看到我的小朋友
脸色苍白地在一张木床上呻吟着,屋子在那黑夜小灯光下闷热的暑天里,显
得更凌乱不堪。那黄病的妈妈除却交叉着两只手发抖地在床边敲着,不时呼
唤绣绣外,也不会为孩子预备一点什么适当的东西。大个子的蚊子咬着孩子
的腿同手臂,大粒子汗由孩子额角沁出流到头发旁边。老陈妈慌张前后的转,
拍着绣绣的背,又问徐大妈妈——绣绣的妈——要开水,要药锅煎药。我偷
个机会轻轻溜到绣绣床边叫她,绣绣听到声音还勉强地睁开眼睛看看我作了
一个微笑,吃力地低声说,“蚊香..在屋角..劳驾你给点一根..”她显然习
惯于母亲的无用。

“人还清楚!”老陈妈放心去熬药。这边徐大妈妈咕噜着,“告诉你过
人家的汽水少喝!果子也不好,我们没有那命吃那个..偏不听话,这可招
了祸!..你完了小冤家,我的老命也就不要了..”绣绣在呻吟中间显然
还在哭辩着。“哪里是那些,妈..,今早上..我渴,喝了许多泉水。”

家里派人把我拉回去。我记得那一夜我没得好睡,惦记着绣绣,做着种
种可怕的梦。绣绣病了差不多一个月,到如今我也不知道到底患的什么病,
他们请过两次不同的大夫,每次买过许多杂药。她妈天天给她稀饭吃。正式
的医药没有,营养更是等于零的。

因为绣绣的病,她妈妈埋怨过我们,所以她病里谁也不敢送吃的给她。
到她病将愈的时候,我天天只送点儿童画报一类的东西去同她玩。

病后,绣绣那灵活的脸上失掉所有的颜色,更显得异样温柔,差不多超
尘的洁净,美得好像画里的童神一般,声音也非常脆弱动听,牵得人心里不
能不漾起怜爱。但是以后我常常想到上帝不仁的摆布,把这么美好敏感,能
叫人爱的孩子虐待在那么一个环境里,明明父母双全的孩子,却那样零仃孤
苦、使她比失却怙恃更茕孑无所依附。当然我自己除却给她一点童年的友谊,
作个短时期的游伴以外,毫无其他能力护助着这孩子同她的运命搏斗。

她父亲在她病里曾到她们那里看过她一趟,停留了一个极短的时间。但
他因为不堪忍受绣绣妈的一堆存积下的埋怨,他还发气狠心地把她们母女反
申斥了、教训了,也可以说是辱骂了一顿。悻悻地他留下一点钱就自己走掉,
声明以后再也不来看她们了。

我知道绣绣私下曾希望又希望着她爹去看她们,每次结果都是出了她孩
子打算以外的不圆满。这使她很痛苦。这一次她忍耐不住了,她大胆地埋怨
起她的妈,“妈妈,都是你这样子闹,所以爹气走了,赶明日他再也不来了!”
其实绣绣心里同时也在痛苦着埋怨她爹。她有一次就轻声地告诉过我:“爹
爹也太狠心了,妈妈虽然有脾气,她实在很苦的,她是有病。你知道她生过
六个孩子,只剩我一个女的,从前,她常常一个人在夜里哭她死掉的孩子,
日中老是做活计,样子同现在很两样;脾气也很好的。”但是绣绣虽然告诉
过我——她的朋友——她的心绪,对她母亲的同情,徐大奶奶都只听到绣绣
对她一时气愤的埋怨,因此便借题发挥起来,夸张着自己的委屈,向女儿哭
闹,谩骂。

那天张家有人听得不过意了,进去干涉,这一来,更触动了徐大奶奶的
歇斯塔尔利亚的脾气,索性气结地坐在地上狠命地咬牙捶胸,疯狂似的大哭。
等到我也得到消息过去看她们时,绣绣已哭到眼睛红肿,蜷伏在床上一个角
里抽搐得像个可怜的迷路的孩子。左右一些邻居都好奇,好事地进去看她们。
我听到出来的人议论着她们事说:“徐大爷前月生个男孩子。前几天替孩子
做满月办了好几桌席,徐大奶奶本来就气得几天没有吃好饭,今天大爷来又
说了她同绣绣一顿,她更恨透了,巴不得同那个新的人拼命去!凑巧绣绣还
护着爹,倒怨起妈来,你想,她可不就气疯了,拿孩子来出气么?”我还听
见有人为绣绣不平,又有人说:“这都是孽债,绣绣那孩子,前世里该了他
们什么吧?怪可怜的,那点点年纪,整天这样捱着。你看她这场病也会不死?
这不是该他们什么还没有还清么?!”

绣绣的环境一天不如一天,的确好像有孽债似的,她妈的暴躁比以前更
迅速地加增,虽然她对绣绣的病不曾有效地维护调摄,为着忧虑女儿的身体
那烦恼的事实却增进她的衰弱怔忡的症候,变成一个极易受刺激的妇人。为
着一点点事,她就得狂暴地骂绣绣。有几次简直无理地打起孩子来。楼上张
家不胜其烦,常常干涉着,因之又引起许多不愉快的口角,给和平的绣绣更
多不方便同为难。

我自认已不迷信的了,但是 人家说绣绣似来还孽债的话,却偏偏深深印
在我脑子里,让我回味又回味着,不使我摆脱开那里所隐示的果报轮回之说。
读过《聊斋志异》,同《西游记》的小孩子的脑子里,本来就装着许多荒唐
的幻想的,无意的迷信的话听了进去便很自然发生了相当影响。此后不多时
候我竟暗同绣绣谈起观音菩萨的神通来。两人背着人描下柳枝观音的像夹在
书里,又常常在后院向西边虔敬地做了一些滑稽的参拜,或烧几炷家里的蚊
香。我并且还教导绣绣暗中临时念“阿弥陀佛,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告
诉她那可以解脱突来的灾难。病得瘦白柔驯,乖巧可人的绣绣,于是真的常
常天真地双垂着眼,让长长睫毛美丽地覆在脸上,合着小小手掌,虔意地喃
喃向着传说能救苦的观音祈求一些小孩子的奢望。
“可是,小姊姊,还有耶稣呢?”有一天她突然感觉到她所信任的神明
问题有点儿蹊跷,我们两人都是进过教会学校的——我们所受的教育,同当
时许多小孩子一样本是矛盾的。

“对了,还有耶稣!”我呆然,无法给她合理的答案。神明本身既发生
了问题,神明自有公道慈悲等说也就跟着动摇了。但是一个漂泊不得于父母
的寂寞孩子显然需要可皈依的主宰的,所以据我所知道,后来观音同耶酥竟
是同时庄严地在绣绣心里受她不断地敬礼!

这样日子渐渐过去,天凉快下来,绣绣已经又被指使着去临近小店里采
办杂物,单薄的后影在早晨凉风中摇曳着,已不似初夏时活泼。看到人总是
含羞地不说什么话,除却过来找我一同出街外,也不常到我们这边玩了。

突然地有一天早晨,张家楼下发出异样紧张的声浪,徐大奶奶在哭泣中
锐声气愤地在骂着,诉着,喘着,与这锐声相间而发的有沉重的发怒的男子
口音。事情显然严重。借着小孩子身份,我飞奔过去找绣绣。张家楼前停着
一辆讲究的家车,徐大奶奶房间的门开着一线,张家楼上所有的仆人,厨役,
打杂同老妈,全在过道处来回穿行,好奇地听着热闹。屋内秩序比寻常还要
紊乱,刚买回来的肉在荷叶上挺着,一把蔬菜萎靡的像一把草,搭在桌沿上,
放出灶边或菜市里那种特有气味,一堆碗箸,用过的同未用的,全在一个水
盆边放着。墙上美人牌香烟的月份牌已让人碰得在歪斜里悬着。最奇怪地是
那屋子里从来未有过的雪茄烟的气雾。徐大爷坐在东边木床上。紧紧锁着眉,
怒容满面,口里衔着烟,故作从容地抽着,徐大奶奶由邻居里一个老太婆同
一个小脚老妈子按在一张旧藤椅上还断续地颤声地哭着。

当我进门时,绣绣也正拉着楼上张太太的手进来,看见我头低了下去,
眼泪显然涌出,就用手背去擦着已经揉得红肿的眼皮。

徐大奶奶见到人进来就锐声地申诉起来。她向着楼上张太太:“三奶奶,
你听听我们大爷说的没有理的话!..我就有这么半条老命,也不能平白让
他们给弄死!我熬了这二十多年,现在难道就这样子把我撵出去?人得有个
天理呀!..我打十七岁来到他家,公婆面上什么没有受过,捱过,..”

张太太望望徐大爷,绣绣也睁着大眼睛望着她的爹,大爷先只是抽着烟
严肃地冷酷地不做声。后来忽然立起来,指着绣绣的脸,愤怒地做个强硬的
姿势说:“我告诉你,不必说那许多废话,无论如何,你今天非把家里那些
地契拿出来交还我不可,..这真是岂有此理!荒唐之至!老家里的田产地
契也归你管了,这还成什么话!”

夫妇两人接着都有许多驳难的话;大奶奶怨着丈夫遗弃,克扣她钱,不
顾旧情,另有所恋,不管她同孩子两人的生活,在外同那女人浪费。大爷说
他妻子,不识大体,不会做人,他没有法子改良她,他只好提另再娶能温顺
着他的女人另外过活,坚不承认有何虐待大奶奶处。提到地契,两人各据理
由争执,一个说是那一点该是她老年过活的凭藉,一个说是祖传家产不能由
她做主分配。相持到吃中饭时分,大爷的态度愈变强硬,大奶奶却喘成一团,
由疯狂地哭闹,变成无可奈何地啜泣。别人已渐渐退出。

直到我被家里人连催着回去吃饭时,绣绣始终只缄默地坐在角落里,由
无望地伴守着两个互相仇视的父母,听着楼上张太太的几次清醒的公平话,
尤其关于绣绣自己的地方。张太太说的要点是他们夫妇两人应该看绣绣面
上,不要过于固执。她说:“那孩子近来病得很弱,”又说:“大奶奶要留
着一点点也是想到将来的事,女孩子长大起来还得出嫁,你不能不给她预备
点。”她又说:“我看绣绣很聪明,下季就不进学,开春也应该让她去补习
点书。”她又向大爷提议:“我看以后大爷每月再给绣绣筹点学费,这年头
女孩不能老不上学,尽在家里做杂务的。”

这些中间人的好话到了那生气的两个人耳里,好像更变成一种刺激,大
奶奶听到时只是冷讽着:“人家有了儿子了,还顾了什么女儿!”大爷却说:
“我就给她学费,她那小气的妈也不见得送她去读书呀?”大奶奶更感到冤
枉了,“是我不让她读书么?你自己不说过:女孩子不用读那么些书么?”

无论如何,那两人固执着偏见,急迫只顾发泄两人对彼此的仇恨,谁也
无心用理性来为自己的纠纷寻个解决的途径,更说不到顾虑到绣绣的一切。
那时我对绣绣的父母两人都恨透了,恨不得要同他们说理,把我所看到各种
的情形全盘不平地倾吐出来,叫他们醒悟,乃至于使他们悔过,却始终因自
己年纪太小,他们情形太严重,拿不起力量,懦弱地抑制下来。但是当我咬
着牙毒恨他们时,我偶然回头看到我的小朋友就坐在那里,眼睛无可奈何地
向着一面,无目的愣着,忽然使我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悟到此刻在我看
去无疑问的两个可憎可恨的人,却是那温柔和平绣绣的父母。我很明白即使
绣绣此刻也有点恨他们,但是蒂结在绣绣温婉的心底的,对这两人到底仍是
那不可思议的深爱!

我在惘惘中回家去吃饭,饭后等不到大家散去,我就又溜回张家楼下。
这次出我意料以外地,绣绣房前是一片肃静。外面风刮得很大,树叶和尘土
由甬道里卷过,我轻轻推门进去,屋里的情形使我不禁大吃一惊,几乎失声
喊出来!方才所有放在桌上木架上的东西,现在一起打得粉碎,扔散在地面
上..大爷同大奶奶显然已都不在那里,屋里既无啜泣,也没有沉重的气愤
的申斥声,所余仅剩苍白的绣绣,抱着破碎的想望,无限的伤心,坐在老妈
子身边。雪茄烟气息尚香馨地笼罩在这一幅惨淡滑稽的画景上面。

“绣绣,这是怎么了?”绣绣的眼眶一红,勉强调了一下哽咽的嗓子,
“妈妈不给那——那地契,爹气了就动手扔东西,后来..他们就要打起来,
隔壁大妈给劝住,爹就气着走了..妈让他们挟到楼上‘三阿妈’那里去了。”
小脚老妈开始用条帚把地上碎片收拾起来。

忽然在许多凌乱中间,我见到一些花磁器的残体,我急急拉过绣绣两人
一同俯身去检验。

“绣绣!”我叫起来,“这不是你那两只小磁碗?也..让你爹砸了么?”

绣绣泪汪汪地点点头,没有答应,云似的两簇花磁器的担子和初夏的景
致又飘过我心头,我捏着绣绣的手,也就默然。外面秋风摇撼着楼前的破百
叶窗,两个人看着小脚老妈子将那美丽的尸骸同其他茶壶粗碗的碎片,带着
茶叶剩菜,一起送入一个旧簸箕里,葬在尘垢中间。

这世界上许多纷纠使我们孩子的心很迷惑,——那年绣绣十一,我十三。

终于在那年的冬天,绣绣的迷惑终止在一个初落雪的清早里。张家楼房
背后那一道河水,冻着薄薄的冰,到了中午阳光隔着层层的雾惨白的射在上
面,绣绣已不用再缩着脖颈,顺着那条路,迎着冷风到那里去了!无意地她
却把她的迷惑留在我心里,飘忽于张家楼前同小店中间直到了今日。

二十六,三,二十
(原载1937 年4 月18 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这个是《绣绣》 后面的链接是另外一些她的文章 直接可以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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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岁那年,我正给旧金山的一个矿业经济人打工,把证券交易所的门槛摸得清清楚楚。我是只身混世界,除了自己的聪明才智和一身清白,就再也没什么可依靠的了;不过,这反倒让我脚踏实地,不做那没影儿的发财梦,死心塌地奔自己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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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大约十点钟光景,我破衣烂衫,饿着肚子正沿波特兰大道往前蹭。这时候,一个保姆领着孩子路过,那孩子把手上刚咬了一口的大个儿甜梨扔进了下水道。不用说,我停了下来,满含欲望的眼光罩住了那个脏兮兮的宝物儿。我口水直淌,肚子里都伸出手来,全心全意地乞求这个宝贝儿。可是,只要我刚一动弹,想去拣梨,总有哪一双过路的火眼金睛明察秋毫。我自然又站得直直的,没事人一样,好像从来就没在那个烂梨身上打过主意。这出戏演了一回又一回,我就是得不着那个梨。我受尽煎熬t正打算放开胆量、撕破脸皮去抓梨的时候,我身后的一扇窗子打开了,一位先生从里面发话:
“请到这儿来。”
一个衣着华丽的仆人把我接了进去,领到一个豪华房间,里头坐着两位上了岁数的绅士。他们打发走仆人,让我坐下。他们刚刚吃了早餐,看着那些残羹剩饭,我简直透不过气来。有这些吃的东西在场,我无论如何也集中不了精力,可是人家没请我品尝,我也只好尽力忍着。
这里刚刚发生过的事,我是过了好多天以后才明白的,不过现在我就马上说给你听。这对老兄弟为一件事已经有两天争得不可开交了,最后他们同意打个赌来分出高低——无论什么事英国人靠打赌都能一了百了。
你也许记得,英格兰银行曾经发行过两张一百万英镑的大钞,用于和某国公对公交易之类的特殊目的。不知怎么搞的,这两张大钞只有一张用过后注销了;另一张则一直躺在英格兰银行的金库里睡大觉。且说这两兄弟聊着聊着,忽发奇想:假如一位有头脑、特诚实的外地人落难伦敦,他举目无亲,除了一张百万英镑的大钞以外一无所有,而且他还没法证明这张大钞就是他的——这样的一个人会有怎样的命运呢?大哥说这人会饿死;弟弟说饿不死。大哥说,别说去银行了,无论去哪儿这人也花不掉那张大钞,因为他会当场被抓住。兄弟两个就这样争执不下,后来弟弟说他愿出两万镑打赌,这人靠百万英镑大钞无论如何也能活三十天,而且进不了监狱。大哥同意打赌,弟弟就到英格兰银行把大钞买了回来。你看,英国男子汉就是这样,魄力十足。然后,他口述一信,叫一个文书用漂亮的楷体字誊清;然后,两兄弟在窗前坐了整整一天,巴望来一个能消受大钞的合适人选。
他们检阅着一张张经过窗前的脸。有的虽然老实,却不够聪明;有的够聪明,却不够老实;还有不少又聪明又老实的,可人穷得不彻底;等到个赤贫的。又不是外地人——总是不能尽如人意。就在这时,我来了;他们俩认定我具备所有条件,于是一致选定了我;可我呢,正等着知道叫我进来到底要干什么。他们开始问一些有关我个人的问题,很快就弄清楚了我的来龙去脉。最后,他们告诉我,我正合他们的心意。我说,我打心眼里高兴,可不知道这心意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时,俩人当中的一位交给我一个信封,说打开一看便知。我正要打开,可他又不让;要我带到住处去仔仔细细地看,不要草率从事,也不用慌慌张张。我满腹狐疑,想把话头再往外引一引,可是他们不干。我只好揣着一肚子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感觉往外走,他们明摆着是自己逗乐,拿我耍着玩;不过,我还是得顺着他们,这时的处境容不得我对这些阔佬大亨耍脾气。
本来,我能把那个梨拣起来,明目张胆地吃进肚子去了,可现在那个梨已经无影无踪;就因为那倒霉的差事,把我的梨弄丢了。想到这里,我对那两个人就气不打一处来。走到看不见那所房子的地方,我打开信封一看,里边装的是钱哪!说真的,这时我对他们可是另眼相看喽!我急不可待地把信和钱往马甲兜里一塞,撒腿就朝最近的小吃店跑。好,这一顿猛吃呀!最后,肚子实在塞不下东西去了,我掏出那张钞票来展开,只扫了一眼,我就差点昏倒。五百万美元!乖乖,我懵了。
我盯着那张大钞头晕眼花,想必足足过了一分钟才清醒过来。这时候,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小吃店老板。他的目光粘在大钞上,像五雷轰顶一般。他正在全心全意地祷告上帝,看来手脚都不能动弹了。我一下子计上心来,做了这时按人之常情应该做的事。我把那张大钞递到他眼前,小心翼翼地说:
“请找钱吧。”
他恢复了常态,连连道歉说他找不开这张大票,不论我怎么说他也不接。他心里想看,一个劲地打量那张大票;好像怎么看也饱不了眼福,可就是战战兢兢地不敢碰它,就好像凡夫俗子一接那票子上的仙气就会折了寿。我说:
“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可这事还得办哪。请您找钱吧,我没带别的票子。”
他却说没关系,这点小钱儿何足挂齿,日后再说吧。我说,我一时半会儿不会再到这儿来了;可他说那也不要紧,他可以等着,而且,我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想点什么就点什么,这账呢,想什么时候结就什么时候结。他说,我只不过因为好逗个乐于,愿意打扮成这样来跟老百姓开个玩笑,他总不至于因此就信不过像我这么有钱的先生吧。这时候又进来了一位顾客,小吃店老板示意我收起那张巨无霸,然后作揖打恭地一直把我送了出来。我径直奔那所宅子去找两兄弟,让他们在警察把我抓起来之前纠正这个错误。尽管这不是我的错,可我还是提心吊胆——说实在的,简直是胆战心惊。我见人见得多了,我明白,要是他们发现把一百万镑的大钞错当一镑给了一个流浪汉,他们决不会怪自己眼神不好,非把那个流浪汉骂个狗血喷头。快走到那宅子的时候,我看到一切如常,断定还没有人发觉这错票的事,也就不那么紧张了。我摁了门铃。原先那个仆人又出来了。我求见那两位先生。
“他们走了。”他用这类人那种不可一世的冷冰冰的口气说。
“走了?去哪儿了?”
“出远门了。”
“可——上哪儿啦?”
“我想是去欧洲大陆了吧。”
“欧洲大陆?”
“没错,先生。”
“怎么走的——走的是哪条路呀?”
“我说不上,先生。”
“什么时候回来呢?”
“他们说,得一个月吧。”
“一个月!唉,这可糟了!帮忙想想办法,看怎么能给他们传个话。这事要紧着哪。”
一实在办不到。他们上哪儿了我一无所知,先生。”
“那,我一定要见这家的其他人。”
“其他人也走了;出国好几个月了——我想,是去埃及和印度了吧。”
“伙计,出了件大错特错的事。他们不到天黑就会转回来。请你告诉他们我来过,不把这事全办妥,我还会接着来,他们用不着担心。”
“只要他们回来我就转告,不过,我想他们不会回来。他们说过,不出一个钟头你就会来打听,我呢,一定要告诉你什么事都没出;等时候一到,他们自然会在这儿候着你。”
我只好打住,走开了。搞的什么鬼!我真是摸不着头脑。“等时候一到”他们会在这儿。这是什么意思?哦,没准那封信上说了。我把刚才忘了的那封信抽出来一看,信上是这样说的:
看面相可知,你是个又聪明、又诚实的人。我们猜,你很穷,是个外地人。你会在信封里找到一笔钱。这笔钱借你用三十天,不计利息。期满时来此宅通报。我们在你身上打了一个赌。假如我赢了,你可以在我的职权范围内随意择一职位——也就是说,你能证明自己熟悉和胜任的任何职位均可。
没落款,没地址,也没有日期。
好嘛,这真是一团乱麻!现在你当然明白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可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个谜洞对我来说深不可测、漆黑一团。这出把戏我全然不晓,也不知道对我是福还是祸。我来到一个公园坐下来,想理清头绪,看看我怎么办才好。
我经过一个小时的推理,得出了如下结论。
那两个人也许对我是好意,也许是歹意;无从推断——这且不去管它。他们是玩把戏,搞阴谋,做实验,还是搞其他勾当,无从推断——且不去管它。他们拿我打了一个赌;赌什么无从推断——也不去管它。这些确定不了的部分清理完毕,其他的事就看得见、摸得着、实实在在,可以归为确定无疑之类了。假如我要求英格兰银行把这钞票存入那人名下,银行会照办的,因为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银行却会知道;不过银行会盘问钞票怎么会到了我手里。说真话,他们自然会送我去收容所;说假话,他们就会送我去拘留所。假如我拿这钞票随便到哪儿换钱,或者是靠它去借钱,后果也是一样。无论愿不愿意,我只能背着这个大包袱走来走去,直到那两个人回来。虽然这东西对我毫无用处,形同粪土,可是我却要一边乞讨度日,一边照管它,看护它。就算我想把它给人,也出不了手,因为不管是老实的良民还是剪径的大盗,无论如何都不会收,连碰都不会碰一下。那两兄弟可以高枕无忧了。就算我把他们的钞票丢了,烧了,他们依然平安无事,因为他们能挂失,银行照样让他们分文不缺;与此同时,我倒要受一个月的罪,没薪水,也不分红——除非我能帮着赢了那个赌,谋到那个许给我的职位。我当然愿得到这职位,这种人赏下来的无论什么职位都值得一干。
我对那份美差浮想联翩,期望值也开始上升。不用说,薪水决不是个小数目。过一个月就要开始上班,从此我就会万事如意了。转眼间,我的自我感觉好极了。这时,我又在大街上逛了起来。看到一家服装店,一股热望涌上我的心头:甩掉这身破衣裳,给自己换一身体面的行头。我能买得起吗?不行;除了那一百万英镑,我在这世上一无所有。于是,我克制住自己,从服装店前走了过去。可是,不一会儿我又转了回来。那诱惑把我折磨得好苦。我在服装店前面来来回回走了足有六趟,以男子汉的气概奋勇抗争着。终于,我投降了;我只有投降。我问他们手头有没有顾客试过的不合身的衣服。我问的伙计没搭理我,只是朝另一个点点头。我向他点头示意的伙计走过去,那一个也不说话,又朝第三个人点点头,我朝第三个走过去,他说:
“这就来。”
我等着。他忙完了手头的事,把我带到后面的一个房间,在一摞退货当中翻了一通,给我挑出一套最寒酸的来。我换上了这套衣服。这衣服不合身,毫无魅力可言,可它总是新的,而我正急着要衣服穿呢;没什么可挑剔的,我迟迟疑疑地说:
“要是你们能等两天再结账。就帮了我的忙了。现在我一点零钱都没带。”
那店员端出一副刻薄至极的嘴脸说:
“哦,您没带零钱?说真的,我想您也没带。我以为像您这样的先生光会带大票子呢。”
我火了,说:
“朋友,对外地来的,你们不能总拿衣帽取人哪。这套衣服我买得起,就是不愿让你们找不开一张大票,添麻烦。”
他稍稍收敛了一点,可那种口气还是暴露无遗。他说:
“我可没成心出口伤人,不过,您要是出难题的话,我告诉您,您一张口就咬定我们找不开您带的什么票子,这可是多管闲事。正相反,我们找得开。”
我把那张钞票递给他,说:
“哦,那好;对不起了。”
他笑着接了过去,这是那种无处不在的笑容,笑里有皱,笑里带褶,一圈儿一圈儿的,就像往水池子里面扔了一块砖头;可是,只瞟了一眼钞票,他的笑容就凝固了,脸色大变,就像你在维苏威火山山麓那些平坎上看到的起起伏伏、像虫子爬似的凝固熔岩。我从来没见过谁的笑脸定格成如此这般的永恒状态。这家伙站在那儿捏着钞票,用这副架势定定地瞅。老板过来看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神采奕奕地发问:
“哎,怎么啦?有什么问题?想要点什么?”
我说:“什么问题也没有。我正等着找钱哪。”
“快点,快点;找给他钱,托德;找给他钱。”
托德反唇相讥:“找给他钱!说得轻巧,先生,自个儿看看吧,您哪。”
那老板看了一眼,低低地吹了一声动听的口哨,一头扎进那摞退货的衣服里乱翻起来。一边翻,一边不停唠叨,好像是自言自语:
“把一套拿不出手的衣服卖给一位非同寻常的百万富翁!托德这个傻瓜!——生就的傻瓜。老是这个样子。把一个个百万富翁都气走了,就因为他分不清谁是百万富翁,谁是流浪汉,从来就没分清过。啊,我找的就是这件。先生,请把这些东西脱了,都扔到火里头去。您赏我一个脸,穿上这件衬衫和这身套装;合适,太合适了——简洁、考究、庄重,完全是王公贵族的气派;这是给一位外国亲王定做的——先生可能认识,就是尊敬的哈利法克斯•赫斯庞达尔殿下;他把这套衣眼放在这儿,又做了一套丧眼,因为他母亲快不行了——可后来又没有死。不过这没关系;事情哪能老按咱们——这个,老按他们——嘿!裤子正好,正合您的身,先生;再试试马甲;啊哈,也合适!再穿上外衣——上帝!看看,喏!绝了——真是绝了!我干了一辈子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衣服哪!”
我表示满意。
“您圣明,先生,圣明;我敢说,这套衣裳还能先顶一阵儿。不过,您等着,瞧我们按您自个儿的尺码给您做衣裳。快,托德,拿本子和笔;我说你记。裤长三十二英寸——”如此等等。还没等我插一句嘴,他已经量完了,正在吩咐做晚礼服、晨礼服、衬衫以及各色各样的衣服。我插了一个空子说:
“亲爱的先生,我不能定做这些衣服,除非您能不定结账的日子,要不然就得给我换开这张钞票。”
“不定日子!这不像话,先生,不像话。是永远——这才像话呢,先生。托德,赶紧把这些衣眼做出来,一刻也别耽搁,送到这位先生的府上去。让那些个不要紧的顾客等着。把这位先生的地址记下来,再——”
“我就要搬家了。我什么时候来再留新地址。”
“您圣明,先生,您圣明。稍等——我送送您,先生。好——您走好,先生,您走好。”
喏,往后的事你心里明白了吧?我顺其自然,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买完了,吆喝一声“找钱!”不出一个星期,我把所需的各色安享尊荣的行头统统置办齐备,在汉诺威广场一家价格不菲的旅馆安顿下来。我在那儿用晚餐,可早晨还是到哈里斯家的小吃店去吃个便饭,我就是在那儿靠一百万英镑的钞票吃的头一顿饭。是我成全了哈里斯。消息传开了,说马甲口袋里揣着百万大钞的古怪老外是这儿的财神爷。这就够了。这原本是一家穷得叮当响、苦巴苦结勉强糊口的小吃店,现在名声大振、顾客盈门了。哈里斯感激不尽,非要借钱给我,还不许我推辞;于是,我虽然一贫如洗,囊中却并不羞涩,日子过得又阔气,又排场。我心里也在打鼓,想着说不定哪天就会露馅,可是,事已至此也只有一往无前了。你看,这本来纯粹是件胡闹的事,可有了这种危机感,竟显出几分严肃、几分伤感和几分悲哀来。夜幕降临后,这悲哀总是在黑暗中走上前来警告我,威胁我;让我唉声叹气,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然而,一到喜气洋洋的白天,这些悲剧因素就烟消云散,无影无踪了。我飘飘然,乐得晕头转向,像喝醉了酒一样。
说来也不足为奇;我已经成了这个世界大都会的显赫人物,我的思想何止是一星半点,简直是彻头彻尾地改造了。不管你翻开哪份报纸,无论是英格兰的,苏格兰的,还是爱尔兰的,你总会看到一两条有关“身藏百万英镑者”及其最新言行的消息。刚开始的时候,这些有关我的消息放在杂谈栏的尾巴上;接着我的位置就超过了各位爵士,后来盖过了二等男爵,再往后又凌驾于男爵之上了,如此这般,我的位置越升越高,名气也越来越响,直到无法再高的地方才停了下来。这时候,我已经居于皇室之下和众公爵之上;虽然比不上全英大主教,但足可俯瞰除他以外的一切神职人员。切记,直到这时,我还算不上有声望;只能说是有了名气。就在这时,高潮突起——就像封侯拜将一般——刹那间,我那过眼烟云似的名气化作了天长地久的金子般的声望:《笨拙》画刊登了我的漫画!是啊,如今我已经功成名就,站稳脚跟了。也许还有人调侃,可都透着尊重,既没出格,也不粗鲁;也许还有人发笑,却没有人嘲笑了。那样的日子已经过去。《笨拙》把我画得衣服都开了线,正跟一个伦敦塔的卫兵讨价还价。喏,你可以想见一个向来默默无闻的小伙子,突然间,他的每一句只言片语都会到处传扬;随便走到哪里,都能听见人们相互转告:“那个走路的,就是他!”吃早饭一直有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在包厢一露面,成百上千的望远镜都齐刷刷地瞄了过去。嘿,我一天到晚出尽了风头——也可以说是独领风骚吧。
你看,我还留着那套破衣服呢,时不时地穿出去,为的是品味一下从前那种乐趣:先买点儿小东西,接着受一肚子气,最后用那张百万大钞把势力眼毙掉。可是,我的这种乐趣维持不下去了。画刊上把我的那套行头弄得尽人皆知,只要我穿着它一上街,就有一大群人跟在屁股后面;我刚想买东西,还没来得及拽出那张百万大钞,老板就已经要把整个铺子都赊给我了。
出了名以后的大约十天左右,我去拜会美国公使,想为祖国效一点儿犬马之劳。他用对我这种身份的人恰如其分的热情接待了我,批评我为祖国效力栅栅来迟。公使说当天晚上他正要宴客,刚好有一位嘉宾因病缺席,我只有补这位嘉宾的缺,才能获得公使的原谅。我应允之后,就和公使聊天。一说起来,原来他和我爸爸从小同学,后来又在耶鲁大学同窗就读;一直到我爸爸去世,他俩都是贴心朋友。因此,他吩咐我只要得闲,就来他府上走动走动;我当然愿意啦。
说真的,岂止愿意,我简直就是高兴。因为假如将来有个三长两短的,他也许能救我,让我免受灭顶之灾;他究竟怎么救我我不知道,不过他也许能想出办法来。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已经不能冒险把自己的底细向他和盘托出;要是在这段伦敦奇遇一开场时就碰上他,我会马上说清楚。不行,现在我不敢说;我陷得太深了,深到不敢对刚结识的朋友说真话;不过,依我自己看来,也还没有深到完全没顶的地步。你知道,这是因为我小心不让全部外债超过我的支付能力——也就是说,不超过我的那份薪水。我当然不知道那份薪水到底有多少,不过有一点我有把握、也可以想见:假如我帮忙把这个赌打赢了,我就能在那位大亨的职权范围里任意选择一个职位,只要我干得了就行——我当然干得了啦;这一点我根本不怀疑。说到他们打的那个赌,我才不操心呢;我想必运气不错。至于薪水,我想年薪总会有六百到一千英镑;即使第一年只拿六百英镑,以后每过一年就要加薪,到我的能力得到证实的时候,薪水总能加到一千英镑了吧。尽管谁都想借给我钱,我却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婉言谢绝了一大部分;这样我欠的债只有借来的三百英镑现款,再加上拖欠的三百英镑生活费和赊的东西。我相信,只要我依旧小心节俭,靠我下一年度的薪水就能补上这一个这剩余日子的亏空,何况我真是格外小心,从不大手大脚。只等这个月到头,我的老板回来,就万事大吉了;那时,我就可以马上用头两年的薪水分头向各位债主还账,也就能立即开始工作了。
当天的宴会妙不可言,席上一共有十四个人。绍勒迪希公爵和公爵夫人以及他们的女儿安妮—格蕾丝—爱莲诺—赛来斯特—还有一串什么什么—德—波鸿女士,纽格特伯爵和伯爵夫人,契普赛德子爵,布拉瑟斯凯特爵士和夫人,几对没有头衔的夫妇,公使以及他的夫人和女儿,还有公使女儿的朋友、二十二岁的英国姑娘波蒂娅•朗姆。没出两分钟,我就爱上了她,她也爱上了我——这一点我不戴眼镜也看得出来。另外还有一位美国客人——我这故事讲得有点儿超前了。这些人正在客厅里等着,一边吊胃口,一边冷眼旁观后到的客人。这时仆人来报:
“劳埃德•赫斯廷斯先生到。”
老一套的寒暄过后,赫斯廷斯瞧见了我,诚心诚意地伸出手,径直朝我走了过来;手还没握上,他忽然停了下来,不好意思地说:
“对不起,先生,我还以为咱们认识呢。”
“怎么,您当然认识我啦,老朋友。”
“不。难道您就是——是——”
“腰缠万贯的怪物吗?对,就是我。你别害怕喊我的外号,我听惯了。”
“嗨嗨嗨,这可真没想到。有几次我看到你的名字和这个外号放在一块,我从来没想过他们说的那个亨利•亚当斯会是你。怎么?刚刚半年以前,你还在旧金山给布莱克•霍普金斯打工,为了挣点加班费经常开夜车,帮我整理核查古尔德和加利矿业公司的招股文件和统计数字呢。真没想到你会到了伦敦,成了百万富翁、当了名人了!好嘛,这可真是把天方夜谭重演了一遍。伙计,我一下还转不过弯子来,没弄明白;容我点时间来理理脑袋里头这一团乱麻。”
“可是明摆着,你比我混得也不赖呀。我自己也弄不明白。”
“好家伙,这真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是吧?哎,咱俩上矿工饭馆才不过是三个月以前的事呢——”
“不对,是上快活林。”
“没错,是快活林;是过半夜两点钟去的,咱们赶那些增资文件用了六个钟头,然后到那儿去啃了块肉骨头,喝了杯咖啡,那时我想劝你跟我一起来伦敦,还主动要替你去请长假,外带为你出全部路费,只要那笔生意做成了,再给你好处;可是你不听我的,说我成不了,说你的工作断不得,一断,再回去的时候就接不上茬了。可是如今你却到这儿来了。稀奇稀奇!你是怎么来的,你这种不可思议的地位到底是怎么得来的呢?”
“啊,纯系偶然。说来可就话长了——怎么说来着?简直是一篇传奇。我会原原本本告诉你,不过现在不行。”
“什么时候?”
“这个月底。”
“那还得半个月呢。对一个好奇的人来说,这胃口吊得可太过分了。就一个星期吧。”
“不行。慢慢你就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了。接着说,你的生意怎么样了?”
他的精神头马上烟消云散,叹了一口气说:
“你说得可真准,亨利,说得真准。我要不来才好呢。我不想提这件事。”
“你不讲可不行。今天咱们走的时候,你一定要跟我走,到我那儿去呆一夜,把事情都讲给我听。”
“啊,让我说?你这话当真?”
“不错,我要从头到尾地听,一个字也别落下。”
“太谢谢你啦!我在这儿混到这个地步,不成想又碰到有人用言辞、用眼神关心我、关心我的事了——上帝!就为这个,你该受我一拜!”
他用力握住我的手,精神振作起来,此后就心境坦然。高高兴兴地准备参加那场还没开始的宴会了。不成,又出老毛病了——在荒唐、可恨的英国体制下,这种问题总要发生——座次问题解决不了,饭就开不成。英国人出外赴宴的时候,总是先吃了饭再去,因为他们知道风险何在;可是并没有人告诫外来的客人,这些外来客就只有自讨苦吃了。当然,这一次没人吃苦,因为大家都赴过宴,除了赫斯廷斯以外都是老手,而赫斯廷斯自己在接到邀请时也听公使说过:为了尊重英国人的习惯,他根本就没有备正餐。每个人都挽着一位女士,鱼贯进入餐厅,因为通常都是这么干的;然而,争议就此开始了。绍勒迪希公爵想出人头地,要坐首席,他说他的地位高过公使,因为公使只是一个国家、而不是一个王朝的代表;可是我坚持自己的权利,不肯让步。在杂谈栏里,我的位置高过皇室成员以外的所有公爵,据此我要求坐那个位子。我们各显神通争执了一番,解决不了问题;最后他不明智地想炫耀自己的出身和先人,我算清他的王牌是征服者威廉,就拿亚当来对付他,说我是亚当的直系后代,有姓为证;而他只不过是旁支,不光有姓为证,还能从他并非悠久的诺曼人血统看得出来;于是我们大家又鱼贯回到客厅,在那儿站着吃——端着沙丁鱼碟子和草莓,自己凑对,就这样站着吃。在这里座次问题没有那么严重;两位地位最高的客人掷硬币猜先,赢的先吃草莓,输的得那枚硬币。地位次之的两个接着猜,然后又是以下两位,依此类推。用完小吃以后,搬过桌子来打牌,我们打克利比,一把六便士的彩。英国人从来不为玩而玩。假如不赢点什么、输点什么——至于输赢什么倒无所谓——他们决不玩。
我们度过了一段美妙的时光;当然说的是我们——朗姆小姐和我。我让她闹得魂不守舍,只要手里的牌超过两顺,我就数不清楚了,自己的分已经到了顶也看不出来,又接着从旁边的一排插起,这样打下去本来是把把必输,幸好那姑娘彼此彼此,和我的情况一模一样,你明白吗?于是我们两个人的得分总是到不了顶,分不出个输赢来,俩人都不在乎、也不想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只觉得彼此都很快活,其余的我们统统不闻不问,也不愿意让人搅了兴头。于是我告诉她——我真那样做了——告诉她我爱她;她呢——嘿,她臊得连头发根都红了,不过她喜欢着呢;她是说了,她喜欢。啊,我何曾经历过如此美妙的夜晚!每打完一把,我算分的时候,总要添油加醋,要是她算分,也心照不宣地和我一样数牌。喏,就算我说“跟两张牌”这句话,也得加上一句“哇,你真好看!”她呢,一边说“十五得两分,十五得四分,十五得六分,还有一对得八分,八分就算十六分,”一边问:“你算算对不对?”——她的眼睛在睫毛后头瞟着我,你是不知道:那么温柔,那么可爱。哎呀,真是太妙了!
不过,我对她可是襟怀坦白,光明正大。我告诉她,我连一个小钱都没有,就有一张她听说过的、被炒得沸沸扬扬的百万大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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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5月11日 星期四 晴

前几天,我们在工地闲了三天了,材料一直没到。听老陈说,厂家生产忙不过来,至少还要等十天才发得出货。
老刘和小张在抱怨这个月挣不了几个钱了,我却打起了主意。
我对老陈说我有一个远房表哥以前在开桥架厂,看他那儿有没有货。我在说这话的时候眼皮都不眨一下。
老陈说这种大的材料他做不了主,要由董总决定。
董总就是我们这个施工单位的包工头,瘦瘦的,鼻梁上架一副眼镜,据说是学建筑专业出身的。
我把对老陈说的话对董总说了一遍后,董总说:“不行,这是指定了品牌的,做竣工资料的时候得有该品牌的合格证。”
我提醒他,桥架不是每一米都有合格证的,他好像醒悟过来了,叫我赶快联系。
做过工程的人都知道,有时催工期比催命都厉害。如果你赶巧了,业务其实很容易敲定的,并且价格、付款方式都好谈。
我离开董总的办公室,小跑着离开了工地,打了一个出租车(我都记不起有多久没坐过出租车了),在一个网吧门口停了下来。
我在网上疯狂地搜寻C市的桥架厂,挨个打电话问有没有现货,有现货的就是我“表哥”。
也不知打了多少个电话,“表哥”终于找到了。
在一个偏僻得近乎荒凉的地方,我找到了这个厂。
“表哥”姓赵,江浙一带的人,叫赵均。我和他相谈甚欢,很快敲定了细节。我让他咬住价格,合同一旦签订,他得马上给我打一张欠条,待他收到款后立即付给我。
我曾设想过表哥会把我甩开,所以对表哥说:“我和施工单位有些关系,我还在里面上班呢。”暗示他不要打什么歪主意。
两边都成了我的亲戚,我晕。
今天上午,赵均搞定了合同,下午送货到工地,我也拿到了欠条。赵均供了900米桥架,规格为200*100,56块钱一米。赵均给我的价格是52块钱一米,加上三通、弯头、支架等东西,赵均给我打了5000块钱的欠条。

2006年5月21日 星期日 晴

今天,赵均收到了货款,我如愿拿到了5000块钱。
5000块钱拿在手里,厚厚的一摞。我心里就有了一种很踏实的感觉,觉得自己一下子变成了有钱人。
我决定先还老刘和小张的钱,后来想想,只还了小张的。老刘的钱先欠着,过几天再给他。如果都还给他们,他们免不了要问我从哪儿赚到这么多钱。虽然这钱并不算肮脏,但又何必多费口舌。
晚上,我到弟弟那里去了一趟。我住院的时候,弟弟四处借钱给我治病,当时治病紧急,弟弟借钱的时候都是说几天就还。现在过去这么久了,不知道弟弟怎样面对他的那些朋友。
弟弟正在吃饭,一大碗面条,呼哧呼哧往嘴里送。看见我,他站起来把凳子让给我,自己坐到了床边上。
我把钱递给弟弟,说:“这是3000块钱,先去还账。”弟弟接过来笑了一下,问我还有没有,说昨天有几个朋友来找他要钱了。
我把原本准备还老刘的1000块钱拿给弟弟。过几天就要领工钱了,欠老刘的钱等领了工钱再还他。
这几年来,我和弟弟就是这样,用有限的几个钱来不断地堵窟窿,哪里最急就堵向哪里。

2006年7月22日 星期六 晴

我一直认为建筑行业是机会最多的行业,房地产热得像火,国家也在大力发展基础建设。我发现凡是干与建筑行业相关的工作的人,个个都活得比较滋润。
所以我觉得我在建筑工地当民工也是一种幸运,它让我对这个行业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我们干一项工作,就得对这项工作有研究。如果仅仅是为了混一份工资,那么这工作要么干不长,要么就会被工作压垮。
我得研究。
同赵均有了这次合作后,我开始考虑兼职在工地推销桥架。我发现我还是有一定优势的,当了这么长时间的桥架安装工,我对桥架已经相当了解了,桥架质量的好坏,基本上用手就能够感觉出来。
我为什么不好好利用这样的优势呢?
我让赵均给我印了名片,谈好分成的比例,工余的时间,就在各建筑工地转悠。
桥架这玩意儿是大宗买卖,工地的材料员一般都做不了主。做主的要么是甲方,要么是工程承包方,但目标客户还是很好找的,只要建筑整体框架出来了,那么差不多就该采购桥架了。
但多数时间是碰壁,很多次,我找到桥架采购方,还没开口说话,就被人“挥手再见”了。
好在我已习惯了这样的碰壁,在可能的客户面前,我宁可放弃尊严,也不愿放弃机会。
我坚信一点:只要坚持不懈,总会找到成交的客户的,也许,就是下一个。
我始终都在为“下一个”而努力着。只要稍一有空,我就会出去寻找工地。即便是晚上躺在工棚里,我也会琢磨手头的客户信息。
其间有一个客户对我的印象还可以,原本他准备分一小块业务给我,试着合作,但他却没能联系上我。那天,我们正在工地抢一段进度,电锤的呜呜声盖过了手机的声音,等我发现有几个未接电话而打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很生气了。他觉得我做事不靠谱,不愿意再把机会给我了。
为此我郁闷了好长时间,觉得这简直就是造化弄人。
但我仍然不气馁,相反,这更让我产生了信心。我觉得,我又回到了刚到C市时的状态。那个时候,我也是心无旁骛,专心干工作。
老刘和小张见我一有空就往外跑,整天鬼鬼祟祟的,开玩笑问我是不是到外面去泡马子,我含糊应答,任由他们取笑。
两个月过去了,我终于给赵均的厂签回来一笔二十几万元的桥架合同。
赵均自然很高兴,一个劲儿要求我到他们厂去搞销售,许诺给我高额的提成。我没有答应赵均,只是向他预支了一部分提成,还了所有的债务。
无债一身轻。

2006年7月24日 星期一 晴

我决定告别我的民工生活,因为我已想好了我未来要走的路。
四个月前,为了不致饿死,我不得不栖身民工队伍。
四个月后,我已经决定离开给了我生存机会的工地了,带着对未来的憧憬。
我曾经花了三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位置,现在,只用了四个月,就找到了我未来要走的路。
这四个月,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的出路,是在工作当中寻找的,而不是坐在那里想出来的。
如果我不当民工,我就不会知道桥架这玩意儿,更不会知道它能给我带来收益。
所以,我们不应该抱怨工作的好坏,有工作就不错了,要想发展,还得自己在工作当中留心机会。
要离开了,还真有点儿舍不得。
不是我喜欢这个职业,而是这里很随意。虽然苦一点儿累一点儿,但大家的境况差不多,没有太大的贫富悬殊,没有地位上的贵贱差别,高兴了就哼几句不成调的歌,不高兴了粗话张口就来。
大家平等相待,没有心理负担,踏实。
然而,很多事情身不由己。
没有任何人知道我当民工,连弟弟都不知道。
假如我的父母知道我在工地当民工,会带给他们怎样的震撼?
还有我的那些善良的乡邻,我的那些视我为骄傲的亲戚,我要对得起他们曾经馈赠给我的恭维话。
一个合格的民工显然够不上让他们骄傲的分量,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本来我想一个人悄悄地离开工地,但是,我割舍不下和工友之间的这种兄弟情谊。特别是老刘和小张,我们就像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一起冲锋陷阵,我们之间,有感情。
还有老陈,如果没有他,我进不了这个工地。他是我的恩人。
我决定请他们吃一顿饭,表达一下我对他们的感激之情。
我选在一个离工地较远的餐馆——我不想惊动太多的人。
我通知了小玉,小玉特意向她所在的餐馆请了一会儿假,不一会就过来了。
大家坐定,我先恭恭敬敬地给老陈敬了一杯酒,感谢他帮我找到这个工作,接着又给老刘和小张分别敬了一杯酒,感谢他们在我最需要钱的时候借钱给我。
我的郑重让他们有些纳闷,于是我告诉他们:“我要离开了。”
老刘张大了嘴巴,他问我是不是他们哪些地方做得不好,得罪 我了。
善良的老刘总是第一时间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这真是种美德。
我摇头说不是。
小张说:“干得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啊?是不是家里有事?如果有啥困难,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
小张的话让我鼻子有些酸。过去几年来,我一直期待着有人对我说这句话,我终于从工地的一个工友口中听到了。
我突然有一种倾诉的冲动,便向他们讲述了我从一个总经理过渡到民工的经历。
我说:“我其实很留恋工地生活,只是我怕,怕有熟人知道。”
在我讲这些的时候,小玉坐在我旁边静静地流着眼泪。她蛰居在这里,既是为了生存,也是为了逃避。所以我的这种心情,她懂。
老陈的眼睛有些湿润。他说当初在工地看到我时,我脸色发白,他还以为我是个吸粉的,没想到我有这么复杂的经历,不容易啊。
老刘突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大声说:“兄弟,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总经理既然能当民工,民工也一定能当总经理!”
夜里,我们都烂醉如泥。

2006年7月26日 星期三 晴

今天,我又找赵均预支了部分提成的钱。我想先搞定我的婚姻。
婚姻不是用钱可以搞定的,但是,你不能否认钱在婚姻当中的润滑作用。
另外,我没有一技之长,除了钱,我凭什么让周媛看到希望?
晚上,我把周媛约到一个茶楼,想开诚布公地和她谈一谈。
在茶楼谈感情,对我来说是一种奢侈。但是,为了一个稳定的家庭,这点儿奢侈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仍然向周媛隐瞒了我当民工的事实,但强调了我已经找到了未来的方向。
我说了,我不想离婚。婚姻这玩意儿就那么回事,没有人能预知下一次婚姻就比现在的好。
既然无法预知未来,不如就把握现在。我是个现实的人。
当然,我也不会赖着这个婚姻——我穷,但不等于我没志气。
周媛事实上是个没主意的人,我并不指望她能给我什么答复,我希望她回去和她父母商量一下。
周媛明显地消瘦了——没主意,并不代表心里没焦虑。
我给了她5000块钱,这是过去三年来我第一次拿这么大一笔钱给她。她迟疑了一下,拿过去默默地揣在兜里。
过了两天,她打电话问我这段时间到底在干什么,在哪里挣的钱,如果不说清楚的话,就让我把钱拿回去。
我说:“你放心,这钱是干净的,是我做生意挣的。”
周媛问我到底是做的啥生意,我说是帮别人卖桥架,并且跟她说了桥架厂在哪里,卖给什么地方。
周媛见我说得有鼻子有眼,便不再追问,轻轻地挂了电话。

2006年7月28日 星期五 晴

今天,她给我打来电话,说她妈炖了汤,让我回家去吃饭。
我知道,我和她们家的冷战总算结束了。

2006年8月2日 星期三 晴

这几天,赵均一再邀请我到他们厂去上班,我客气地拒绝了。
我想自己创业。
过去三年来,我尝够了失业的苦。假如我到了赵均的工厂,我不能确定未来的哪一天我会不会重新失业。
假如我进了赵均的厂,一旦干不出成绩,赵均肯定不会无限期地给我发底薪,最后我还得走人。
一旦干出了成绩,可能又会对我提更高的要求,直到某一天我被赵均制订的任务量压死。
不是我信不过赵均,而是人性如此。也是环境使然,大家都缺乏安全感。打工者缺,老板也缺,都在拼命地为未来积累应付危机的资本。
另外,如果我自己单干,我手上有了订单,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和供货方讨价还价,甚至还可以拿其他厂的价来杀他的价。
这是商业规则。
几个月前,我还在为混一口饭吃而茫然四顾。现在,却开始计算起了怎样才能使利益最大化。
人啊,真他妈的贱,刚喘一口气,就忘了昨天的伤。

2006年8月10日 星期四 多云

我又回到弟弟的办公室。这里,我还承担着一半的房租。
我笑着对弟弟说:“我回来履行我这半个主人的职责。”
我花了六百多块钱,找了一家中介公司注册了一个建材经营部,算是有了一个招牌。并且从法理上说,我也算有了一个合法经营的阵地了。
弟弟仍然修他的电脑,我委托他顺带帮我接一下电话,如果有电话来的话。
我,夹着一个破公文包开始了我的救赎之旅。
我的设想是多团结一些像老陈这样的工地材料员,如果他们有材料需求的话,就给我打电话,我到市场去采购后给他们送过去,赚点儿差价。
说白了,就是买空卖空,空手套白狼。
事实上,这跟我以前跑渣土运输的路子是一样的,只不过换了一个行业而已。
渣土运输业务我是失败了,这条路走得通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未来的路注定不平坦。我没有其他更多的资源,除了勇气、信心和决心。
我穿梭于各个建筑工地,赔着笑脸招徕业务。
我对各工地的材料员介绍说:“我是专门做工程材料的,价格比较有优势,希望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展示一下我的服务质量。”
大多数人会用狐疑的眼光看着我,然后客气地请我出去;少数人会简单地向我询问一些材料的价格,不管我报的价格高还是低,都会来一句“你的价格太高了”,然后打发我走人。
也有个别材料员图省事,吩咐我给他们送些小材料。
我给一个工地送过两百米波纹管,赚了20块钱,除去路费,净赚12块,不过这花费了我将近一天的时间。
我也给一个工地送过几把铁锹,除去路费,一分钱都没赚到。

2006年9月11日 星期一 多云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一个月很快结束。我盘点了一下,这个月我的销售额是780块钱,利润是55块钱,算上我的各种开销,净亏一千五百多块。
我没有气馁,我知道客户关系的建立有一个过程,只要坚持下去,业务就会有好起来的那一天。
我真正的担心,是怕我坚持不了那么久,因为供我活动的资金太有限了。注册完建材经营部后,我总共只剩下两千多块钱的现金,第一个月就亏去一千五百多,剩下的这千把块钱还能供我亏多久?
所以我企盼着马上就有一笔大点儿的业务到来,好让我心里多一点儿底气。

2006年9月14日 星期四 多云

业务说来真的就来了。今天,一个工地给我打电话,找我要50圈2.5平方的电源线,但提出要欠半个月的款。
我算了一下,按他给我的价格我能赚一千多块,但近万元的进货款难住了我。我想找我的上游供货商帮我垫一下,给我半个月的账期,但供货商一口就拒绝了。
也难怪,且不说我和他们还没有打过交道,甚至我连个像样的办公场所都没有。也有建材老板提出到我公司去看一下,我坦率地告诉他,我那办公室不好看,我能让他信任的,只有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道德。
当然,没几个人相信。
没有业务固然心烦,有业务而做不了,心里更烦。这段时间,小玉给了我很大的安慰,她时不时地打电话给我,有一次,她甚至请了假来陪我喝酒解闷。
我对小玉说:“生意这么难做,还不如继续回AT工地当民工。”
小玉说:“大哥,不到万不得已,你可千万别回去。既然当民工不是你的终点,那么有这么一次经历就够了。”
也是,一个人可以选择永远当民工,但不能选择反复当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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